燕青踏上半步与高强并列,脊背微微一挺,白沉香登时便觉眼前一亮,只见他头戴木瓜心攒顶头巾,身穿银丝纱团领白衫,颈项上系着一方鹅黄香罗丝巾,左鬓旁簪着一朵刚摘下来的月白梨花,拱手笑道:“香香姑娘客气了,小可只是衙内身边的仆役,姑娘对衙内恭敬,那便是小可的大体面了,这些虚文却不必放在心上。”真个是玉树临风赛潘安,一朵梨花压海棠的潇洒!
白沉香是何等人物,身为瓦舍的花魁行首,汴京中的风流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等是见过无数,却也少见这般倜傥的人物,又听高强语气中与他显然交情匪浅,不由暗自纳罕:“怎地这等俊品人物我竟从没听人提起过!”只是欢场中讲究的是迎来送往,忌的是轻抛寸心,再如何倜傥也只认作是寻常客户罢了,是以香香也只微一摇神,随即又挂起笑容道:“难得燕小哥这般气量,小女子却是有福了,这便请衙内与燕小哥入内奉茶。”
说罢当先引路,早有使女掀起纱帘,高强与燕青并肩入内。本来高强先前在外面求见这白沉香如此之难,还怕见面之后又是冷言淡语的不招人待见,这刻看这位花魁却是笑语宜人,片刻便令人如坐春风,不由深觉纳罕,想来此处的规矩是严进宽出,既然获准一见,那便是倾力迎候,务要令寻芳客满意而归的。
进得舱房,这里却是清幽雅致得很,并无什么堂皇的装饰,一壁摆设的都是清水花梨木的家私,墙角用大瓷盆栽着一人来高的花木,桌上摆着六色小点,三副杯盏,一旁几个伴奏的乐师和使女见有客来,都起身万福,高强挥手叫罢了,三人各自落座。免不得又是一番推杯换盏,高强一面应酬,肚中却暗自嘀咕:“那周大词人却不知在哪里猫着?”
正思量间,白沉香笑盈盈道:“适才高衙内一言点破小女子词句中的瑕疵,文才识见令人叹服。却不知衙内可曾作得什么精妙的辞章,可否借来与小女子一观?”
高强一楞,这词的精华集于五代和北宋,南渡后的词人便多了些破败的气象,自己若要再行剽窃之事,唯一能与北宋如欧阳修、苏轼、秦观等人颉颃的也只有辛弃疾一人而已,非此不足以压倒周美成这样的大词人。不过那位的豪放词章怎么看也不适合眼下的烟花歌舞之地,总不能叫这位娇怯怯的花魁娘子高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吧?只是就此偃旗息鼓收兵回营,却又心有不甘,若不能在此将这白沉香一举慑服,如何能指望靠她拢住皇帝、为自己的进身张本?
正在踌躇间,忽地灵机一动,想起一阕千古绝唱来,暗叫一声“辛稼轩,得罪了!”当即展颜笑道:“本衙内向日惟务游荡,年来方才承庭训读书,故此词作不多,亦不能与香香姑娘的妙曲有所匡正,不过闲暇时也作得一两阕在此,音律却是不通了,请姑娘雅正。”说着便叫纸笔,自己的一手毛笔字那是见不得人的,只好教燕青笔录,自己口述,将那阕“青玉案”给抄了出来。
这词既出,燕青一面笔录,一面随口便配上了曲调来,只见他手下笔走龙蛇,口中低吟浅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只唱得这一句,白沉香面色急变霍然站起,丝毫不顾什么淑女风范,两步抢到燕青身后,俯着身子看他写字,耳朵竖得高高地听这位浪子唱词。便是这一俯身,她胸前丝罗轻荡,一抹香肌乍现,半截沟壑隐藏,灯光下愈显得白腻幼滑光芒耀眼,落在高强眼中不由心头就是一荡,刚念到的“笑语盈盈暗香去”险些变作了“笑问客从何处来”,后面的更差点接不上来,忙收摄心神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将这一阕续完了。
全曲录出,燕青方才搁笔,白沉香一把将那笺纸抢过,也不要什么伴奏的丝竹,就着方才燕青的曲调稍作变化,清声将这一阕“青玉案-元夕”唱出。这番“知名歌星”的演绎与燕青又有不同,也有别于小师师那清亮明丽的嗓音,这白沉香的音质是澄净透明处如晴空,低回婉转处似幽咽,唱起这等思慕怅惘的词句来更是如鱼得水。
一阕唱罢四座无声,似这般的辛稼轩的绝妙词句、燕小乙的音律,再加上白沉香的京中瓦舍首屈一指的唱腔,饶是高强这等来自九百年后的人、耳中灌满了世界各地的音乐元素的人也听得呆了,更遑论这时代的众人了,那白沉香身为歌者更是全心投入,余音犹自在檀口中萦绕,竟是无法自拔了。
忽听画屏后一人长叹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真是绝妙好词,好一个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声出人入,画屏后转出一人,只见他五十上下,一袭青衫三绺长髯,容貌甚是清矍,只是此刻双眼有些失神,失魂落魄之处比之白沉香更加不堪。
高强一见这人情状,心中明镜一般:这人必是周邦彦无疑了,且看本衙内与你一较高下,这位花魁娘子关系着本衙内的仕宦之途,岂能容你在旁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