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有何用,只是留给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老太爷微笑道:“可是对文种来说,却是痛彻心扉啊……老夫偶尔想起文种临死前的心情,便觉得有些沉重,对人忠心耿耿,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楚欢笑道:“叔公是不是有所指?”
“啊?”老太爷摆手笑道:“只是偶发感慨,楚督不喜欢听吗?”
“当然不会。”楚欢笑道:“我一直都希望得到叔公的指教。对了,此番挫败北山兵马阴谋,收住朔泉,叔公挺身而出,我是前来道谢。”
老太爷哈哈一笑,道:“你也不必谢我,真要是朔泉陷落,咱们这些西关士绅,能有什么好下场?哦,你要说谢,那位齐王殿下倒是派人过来下帖子,邀请我们去他王府庆功……!”
“听说叔公并没有前往赴宴?”
老太爷身子缓缓往后靠去,靠在椅子上,看似老态龙钟,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充满了岁月积攒下来的睿智,“赴宴?为何要去赴宴?”
楚欢一怔,老太爷悠然道:“咱们组织人手帮着守城,是因为你送来书信,咱们是照着你的意思去做,说得更直接一些,既是帮你守住这一亩三分地,也是帮着自己守住家业……!”抬起手,轻抚胡须,“楚督,咱们守城之前,可并不知道还有位齐王在城中,也不是替齐王守城……哦,这话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大伙儿都是这样说。”
楚欢倒想不到老太爷说的如此直接,顿时反倒不知道怎么说。
“楚督,老夫如今是老眼昏花,脑子有时候也糊涂,所以有些话说的不对,你就当老夫是老糊涂,在胡言乱语。”老太爷说自己老眼昏花,只可惜他的眼睛却依然是闪闪带光,“昨儿个钱伯夷还来我府上,说话之时,忽然问我昨天是秦历什么日子,我却老糊涂,突然忘记了,不但如此,我都记不得当今天子究竟是谁。”
楚欢眉角微跳。
“我说我老糊涂了,钱伯夷却也说自己记不得了。”老太爷叹道:“楚督,你说西北的老百姓,还有多少人记得秦历?”
楚欢知道老太爷说这话,已经是颇为直白,叹道:“叔公,你是说百姓都不记秦历?”
老太爷微微一笑,“住在深山老林的,只怕都不知道还有秦历……唔,头些年我还算着秦历,但是如今已经记不得了。似乎这秦历沿用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这西北太过偏远,有些人不知道秦历,倒也实属寻常……!”
楚欢“哦”了一声,老太爷才缓缓道:“西北人重情念旧,谁对他们好,他们就记住谁……唔,华朝传承了几百年,西北的老百姓倒是知道有个华朝,后来群雄并起,西北三道,就有五国,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民不聊生,五国后来都没了,但是那些遗臣还记得自己的诸侯国,老百姓却是不记得,依然记得华朝……打了那么多年,西北遍地伤疤,老百姓擦干眼泪,洗净鲜血,又重新开始艰难生活,知道事的,晓得有了个秦国,不知道的,都不知道头顶上的皇帝是哪个……本来日子过得就艰难,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恢复点元气,忽然又是苛捐杂税,老百姓好日子没过上,就记得有个皇帝要修道,要建宫殿,所以要老百姓拿出家当来……妻儿饿死,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本来也忍了,后来又是西梁人杀过来,当兵的又不争气,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亡命天涯,想着年年往上面交银子,当兵的打不过异族,倒也罢了,可是大片的人饿死,头顶上的皇帝总不能因为修宫殿,活活看着老百姓都饿死吧?所以大伙儿都等着,等着发些粮食下来,不要吃饱,只要能填一下肚子,自己饿死没关系,莫让妻儿饿死……等啊等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接一个饿死,粮食却一颗也没有过来……!”
老太爷声音低沉,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在絮絮叨叨说着家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沧桑,神情却也是异常凝重。
楚欢双眉锁起,眼角微微跳动。
“楚督,你说,这些人心里会怎么想?”老太爷一双洞观世事的眼睛盯着楚欢,“你说他们该是跪地膜拜头顶上那个修道的皇帝,期盼他长生不死,万年长存,还是在心里藏了一把刀,想着有朝一日要为自己的妻儿讨还公道?”
楚欢叹了口气,道:“叔公,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西北人心里都恨秦国。”
“他们未必知道什么秦国不秦国,可是他们绝不希望还要承受那样的灾难。”老太爷缓缓道:“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念着老百姓,分土地,发种子,减赋税,想着他们过上好日子,就是连那些被逼造反的土匪,也都归乡种田,于是他们心里就有了盼头,老百姓没有大的野心,就想着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太太平平过日子,这个人带着他们过好日子,你说他们心里又是怎样想?”
楚欢知道老太爷口中的这个人就是自己,苦笑道:“我以前也想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也愿意老百姓过这样的日子。”
“对啊。”老太爷点头道:“所以大伙儿都愿意出力气,心里念着带他们过好日子的人,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个人忽然说,他要听从头顶上那个修道皇帝的吩咐,要为那个修道的皇帝效忠,你又觉得老百姓心里怎么想?”不等楚欢说话,老太爷已经摇头道:“得到的东西,谁都不想失去的。头顶上的皇帝让他们家破人亡,没有半点恩惠施予他们,一提到那个皇帝,他们心里先是害怕,然后是愤怒,当他们知道带着他们过好日子的人竟然要听那个皇帝的话,他们就觉得过好日子的希望破灭,于是连那个带他们过好日子的人,也得不到他们的敬爱……!”说到这里,顿了顿,靠坐在椅子上,盯着楚欢看了小片刻,才道:“等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你在西北也没有立足之地了。”!-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