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赌的地方和外间完全不一样。
前两进院落富丽堂皇,高轩华堂,怎么气派怎么来;这里却是低矮的屋梁,密不透风的门窗,里面乌烟瘴气的,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南进去的动静这么大,那群赌红了眼的人却只有寥寥一两个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人面露诧异,有人只顾着搂桌上的钱,还有人叫着:“呸呸,女人,真晦气!这把又要输了!”
阿南四下扫了一眼,径自走到钱堆得最高那一桌,把输得嗷嗷叫的一个男人推搡开,在庄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骰盅,问:“怎么来?”
庄家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摸着下巴胡子道:“买大小,押注一两起,输赢一赔一,庄家抽一成。开盅前可以加注,最多一百倍。”
阿南一摸袖中,才发现来得太匆忙了,竟身无分文。
她转头朝门口的卓晏勾勾手指,说:“借一两银子给我。”
卓晏苦着脸,看看她又看看脚下门槛,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迈进来摸出一块散碎银子给她:“一两没有,这是最小的一块了。”
阿南入手掂了掂,丢在桌面上:“三两四钱,全买大。”
这边庄家摇盅呼喝大家下注,旁边就有人拿了秤过来称银子,确认重量之后,给她换了三大四小七个银饼子。
骰盅倒扣桌上,所有人落注完毕,揭开来果然是个大。阿南又将面前的六两八钱全推到一起,继续押大。
庄家这回摇的时间延长了一点,目光在阿南身上停了停,然后落下骰盅,示意众人该下注的下注,该加注的加注:“开了开了,都快着点!”
站在旁边的卓晏看见阿南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因为有衣袖遮着,他只看出似乎是一个镯子或者手环的轮廓。
开盅,十四点大。
庄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示意大家继续下注。
阿南继续押大,根本懒得动。
旁边几个输惨的赌徒便放弃了赌博,转到这边来看这女人赌博。
卓晏站在阿南身后,看她连押十二把大,庄家连开十二把大,就算是他这样从没赌过的人,也觉得牙酸起来。
阿南面前已经堆了如山的银饼子和银票,在她再次将所有赌注推到大上时,庄家终于开了口,说:“姑娘,在我们这边耍诈,是要砍手的。”
“我没耍诈呀。”她舒服地找了个惯常的瘫软坐姿,此时已经蜷缩在了椅圈内,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吟吟地瞄着他,说,“我只是不让别人使诈而已。”
这话一出,旁边围拢的赌徒们一看庄家的模样,顿时个个都脸上变色,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庄家把骰盅一放,沉着脸道:“我看你不是来赌钱的,是来闹事的。”
“我真是来赌钱的呀。”阿南靠在椅背上,抿了抿鬓角一丝乱发,唇角含着一丝轻淡笑意,“先赢点钱,顺便在你们这里赎一个人。今天你们带进来的那个小孩,叫囡囡的,我想把她带回去。”
庄家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又打量她几眼,对后面人使了个眼色,说:“我累了,手不稳,跟堂里说要换人。”
阿南也不急,甚至还将一只脚蜷到了椅上,那姿态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周围人大哗,就连仅剩的几个还在赌钱的,也都结了自己的钱,凑过来看热闹了。
有人嚷嚷道:“姑娘,要不你拿了钱赶紧走吧,我估计鬼八叉要来了!”
“什么鬼八叉?长得很丑像夜叉吗?”阿南问。
众人见她不知道,便纷纷说道:“鬼八叉啊!坐镇春波楼的老供奉,传说他曾经同时开八局,每一局都被他叉得死死的,所以人送外号鬼八叉!”
“哥几个今儿先别走,留下来看看鬼八叉的手段,等着大开眼界吧!”
“喔,听起来蛮厉害的。”阿南隔着袖子抚弄自己的臂环,脸上笑意更浓,“那我得见识见识。”
不多久,门帘一动,里面出来一个干瘦老头,皮包骨头跟骷髅似的。他往阿南面前一坐,问:“掷卢、骨牌、叶子戏,姑娘喜欢哪种,老头陪你玩玩?”
“老先生能同时开八局,想必术算很厉害,那我们就来玩一玩骨牌。”阿南利落地说道,“不过赌注我先说好了,我得要一个人。”
“就是今天送来那个小女孩吗?”鬼八叉扯着豁了门牙的嘴巴一笑,“人就在后堂,你放心,先推几方再说。”
骨牌中推一条,即洗好牌后两两叠砌,然后双方掷点拿牌,按大小进行赔吃。然后双方继续掷骰,不断推下一条,将一副骨牌翻完,称为推一方。
在这个过程中,看运气,也看记性和计算。一是要记住已经翻出过的牌,二是要计算还未翻开的骨牌中,对方拿牌的概率和剩余牌面组合的可能性。骨牌一副三十二张,共用四副,每次出八张,因此每次推一条下注时,进行的计算都无比繁杂。
卓晏之前没有赌过,看不懂他们的牌,只见阿南的手不断摸牌又不断打出,也不懂什么意义。他只注意到她手心手背和手指上有不少细小的伤痕,和皮肤上的细纹混在一起,根本数不出数目来。
而且,她抓东西的时候,手特别有力,握牌的时候简直不是在捏,而是在攫取掌握,那牢固执拗的模样,似乎永不会放手。
卓晏正神游天外,没注意到随着牌局的进行,周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在压抑低矮的屋内回荡。
其中最急促最大的呼吸声,来自于鬼八叉。
他盯着桌上翻开和未翻开的牌,脸色灰白,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却迟迟没有掷出下一把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