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卞存安却将自己的手一把缩回,揣回了袖中,冷冷道:“你太多事了。”
萍娘僵立在当场,看看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慌乱道:“你,你手上的伤……”
“出去!”他嘶哑着声音,压抑低吼。
卓晏见他在朱聿恒面前如此失态,显然已是控制不住情绪,忙示意萍娘赶紧走。
萍娘嗫嚅着,但终究还是低下头,向阿南低了低头,匆匆离开了。
阿南吃着桃子,冷眼瞥着卞存安的手。
他袖子下露出的双手上有许多伤痕,却不是阿南那种由锋利机关留下的伤口,而多是烫伤灼烧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痕。因长期与硫磺硝石打交道,又无视保养,肌肤被侵蚀得十分粗糙,所以那红疹发得也就格外刺眼。
见她一直打量自己的手,卞存安瞪了她一眼,哑声问:“看什么?”
阿南移开目光,“哼”了一声:“没什么,又不好看。”
闹了一场没趣,卞存安匆匆告辞离开了。
阿南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凑到朱聿恒耳边问:“这种人,是怎么混到厂监的啊?”
朱聿恒平淡道:“听说,他用□□颇有独到之处。”
“这臭脾气就很讨厌呀,居然还能升官?”
听到这一句的卓晏笑嘻嘻地插话道:“所以他外号棺材板啊。”
“棺材板?”
“对啊,死硬死硬的!”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么损?看来他人缘真的很差了。”
“何止差,简直神憎鬼厌。你也看到了,他整日灰头土脸,就知道盯着手上的那点活计。别人跟他多说两句话,他就说自己手头有事做,根本不跟人多言语的。他手头不就是王恭厂那点破事吗?一堆硫磺木炭硝石,翻过来覆过去的调配,是能做出个花来,还是能把敌人炸成花?”
阿南一边吃桃子一边笑道:“炸成花估计不行,炸开花还是可以的。”
卓晏眉飞色舞道:“那可不正合适吗?这就是棺材板对口的活嘛!”
朱聿恒见他们说这些无聊话,皱起眉轻敲了两下茶几。
阿南和卓晏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借口探望母亲,卓晏溜之大吉。
咦,不对呀!阿南吃完一个桃子后,才忽然想起来——这奴才怎么回事?我才是主子呀!
左右无人,回头看着端坐解岐中易的朱聿恒,阿南撅起嘴训诫他:“阿言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身份啦?居然敢凶我?”
朱聿恒抬起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沉寂而攫人心魂,阿南不由得更想逗逗他了。她趴在几案上看他那双绝世好手解岐中易,问:“哎,你知不知道,前朝时,主子可以直接扑杀奴才,不用去官府的哦!”
“你不会。”朱聿恒轻按岐中易,沉声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阿南挑眉斜睨,“要知道,你好几次差点死在我的手上呢。”
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们面前,光晕之中的朱聿恒注视着她,神情有些模糊。
他没有说话,但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因为我在黄河边救了你?”
见她察觉,他也不隐瞒:“你离开的时候,我刚好恢复了一点意识。”
“喔……”阿南也不甚在意,只说道,“黄河滩涂九虚一实,一个踩空的话,我很容易就会被冲走的。不过……刚好看到了你的手嘛,还是冒险去救一救了。”
“你去黄河干什么?我听你说,堤坝垮塌也是你的责任?”
“可不是嘛,公子吩咐我要守好那一段大坝的,可惜……”阿南抬起自己的手,将它放在自己面前,刚刚还飞扬的神采黯然下来,“可惜我的手,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一段崩塌的堤坝,自百余年前修建后,每年加固,不曾疏忽。就算黄河堤坝会出事,这一段,应该也是最稳固的。”朱聿恒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说的公子,是怎么知道那里会出事,又提前让你去守护的?”
阿南察觉到他话中的异常情绪,抬头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下来,抱臂道:“公子既然下令,我就奉命秉行,至于他怎么算出来的,我就不管了。”
“算?”朱聿恒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讯息。
阿南“啧”了一声,说:“大概吧。不过他的算法和你不一样。他依据的是五行决,大到天下山川海势,中间机关阵法,小到微毫纤末,从未失手。”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的手,抿唇不语。
毕竟,抓捕公子时,他也清楚看到了,对方瞬间便能对八阵图作出洞悉与游离。若不是为了救那个司鹫,估计诸葛嘉倾千百人之力也无法困住他。
所以,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中吗?
他忽然出现在三大殿,也是因为他算到了紫禁城的三大殿会有那一场大火?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被锦衣包裹住的殷红血脉。
那么,他的下一次病发——甚至是,下一次天降的灾变,她的公子,也算得出来吗?
而不知情的阿南,见他神情茫然,便抬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说:“所以,你要用我给你的这岐中易,和教你的方法,好好练手啊,不然的话,你都对不起我豁命去救你!”
朱聿恒望着她,迟疑间,似乎想要从理直气壮的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查探出她和公子合谋的迹象。
但没有。
她霁月光风,目光坦亮得近乎凌冽,与她背后的日光一般,直刺入他的心口。
酷烈而明亮,几乎没有,半分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