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稚雅有点恼怒,“砰”一声关上了门窗。
阿南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盯着窗外的雨发了一会儿呆,她皱起了眉,喃喃地自言自语:“是么?挺喜欢我的?”
暴雨自天幕倾泻而下,高大的红墙在深夜中如深黑的高障,任凭风吹雨打依旧岿然不动。
朱聿恒在宫门口停了停,终究还是吩咐马车绕过宫墙往北而去,回到太岁山居处。
瀚泓早已激动地守候在门口,马车一停,他便立即打起一把油纸大伞,为下车的殿下遮蔽风雨。
一路在闷湿的马车内,自南至北一路奔波,朱聿恒颇觉疲惫。瀚泓早已贴心地备下热水,伺候他沐浴更衣。
朱聿恒在屏风后沐浴,瀚泓捧着新衣,站在屏风外与他说着京中最近发生的大小事情。
“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急等着殿下回来呢。圣上最近心绪不佳,时有雷霆震怒,满朝战战兢兢,就指着殿下赶紧回来,替圣上分忧呢。”
朱聿恒问:“圣上为何事烦心?”
“正是不知啊,所以只能指望殿下了。”
瀚泓手脚极快,但等收拾完毕,也近子时了。
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等身镜前。
二十四盏光华柔和的宫灯照亮这雨夜深殿,薄纱屏风筛过浅淡的光,漏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似蒙着一层淡薄的光晕。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将胸前的衣襟解开,看着那两道一直被自己妥善隐藏的血线。
在柔和的灯光下,血线也显得不那么刺目了。他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觉得倒像是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就在他有些恍惚之时,猛听“砰”的一声,有人将门一把推开,外面的风雨迅疾吹了进来。
朱聿恒立即拢好衣襟,转出屏风,看向外面来人。
暴雨骤急,直侵檐下,那人自雨中大步跨入殿中,身披明黄连帽油绢衣,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却遮不住他那自尸山血海之中拼杀出来后,二十来年君临天下的气势。
朱聿恒既惊且喜,没料到祖父竟会在半夜到来,而且还冒着这般暴雨。
他扣上领纽,迎上前去,恭谨地向他请安:“孙儿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甩掉了外罩的油绢衣,一把扶住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殿门关闭,所有的风雨声都被屏蔽在外,只余朦胧声响。
朱聿恒见祖父的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身上,那里面有急切的打量,也有深浓的关怀,更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悲怆。
他张了张嘴,正想询问,皇帝已经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猛然撕扯开来,让他的上半身彻底暴露。
螭龙珊瑚钮坠落于金砖上,摔出一地如鲜血般艳丽的猩红。
他苦苦隐瞒这么久的秘密,在这一刻,彻底呈现在他的祖父面前。
朱聿恒不知该如何反应,但见祖父垂头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唯有站在祖父的面前,一动不动,咬紧了下唇。
“这是,三大殿起火那日,出现的?”
祖父抚上那条纵劈过他胸膛的血线,像是怕让他听出自己的情绪,声音压得极沉。
“是……”朱聿恒亦沉声道。
他又指着横缠过腰腹那条,问:“这是,黄河溃堤那次?”
朱聿恒抿紧双唇,点了一下头。
皇帝盯着他年轻的身躯看了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退了两步在椅中坐下。
“你接连两次陷入昏迷,给你诊治的魏延龄又突然出事,朕就知道,你肯定……出事了。”
宫灯晕黄的光笼罩在他身上,这位一向刚猛酷烈,令朝臣百姓畏惧胆寒的帝王,面容也似蒙上了一层黯然昏黄。
朱聿恒喉口似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早该知道,就算他瞒得过全天下,也不可能瞒得过祖父的,毕竟,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聿儿……”过了许久,皇帝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朕把魏延龄杀了。”
朱聿恒心下一惊,说道:“孙儿的病如此诡异,魏院使无力回天,罪不至死。”
“心慈手软,能成什么大事?”皇帝瞪他一眼,眼中满是腾腾的杀气,适才那一瞬间的委败仿佛只是朱聿恒的错觉。
“你可以容忍他躺上一年苟延残喘,朕无法容忍!因此我去了他家,把他那个号称尽得家传的儿子抓过来,让他把他爹给弄醒。他儿子说,就算醒来,也只能活片刻了——哼,片刻也够朕问清事实了,否则,朕抄了他全家!”
朱聿恒心知当时魏家肯定是人间惨剧。若魏家长子强行让父亲醒来,等于是他亲手终结了父亲的寿命。可若不让父亲醒来,魏家满门都要死。
他知道祖父一向手段残酷,可这次是为了他,他实在无法进言劝告,只能默然静听。
“聿儿,”皇帝抬起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他抬手握住朱聿恒的手,将他的掌心摊开来,放在自己面前仔细地瞧着。
“你的命线,还这么长,怎么会只剩下一年时光?朕,绝不相信那个庸医的判断。”祖父包住他的手,让它紧握成拳,而他握着孙儿的双手,紧得仿佛永远不会松开。
“这个天下,将来朕总得交到你的手中。就算倾尽举国之力,付出任何代价,朕也要让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