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显然是为睡眠警觉的太子殿下准备的。如果不是袁才人突然跑出去,刺客下手的目标就是……”
她没有说出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针对太子殿下而设的局。
朱聿恒的嗓音低沉了下来:“确实,刺客冒这么大的风险刺杀东宫一个妃嫔,可能性并不大。我认为他潜入后不小心被袁才人撞上,才杀人灭口。”
毕竟,这里距离睡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已经只有几步距离。
圣上传的飞鸽书内容又一次浮现在朱聿恒脑中。
切勿近水。
圣上定是知道了什么,因此给他发了这讯息示警。从这复杂的布局看来,背后怕是早已预谋良久。
若不是袁才人的异常惊动了众人,太子殿下或许已遭不测。
而刺客一击不成,必有下一次,若不能及早揪出刺客,到时敌暗己明,怕是难以防范反击。
见他脸色难看,阿南安慰道:“怕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老猎手的眼睛,如今对方已露形迹,只要我们尽快揪住狐狸尾巴,相信太子殿下应该无虞。”
朱聿恒默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面前的高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凶手当时留下的记号。”
那记号做在琉璃柱上,背向瀑布,因此暴涨的瀑布水并未将它彻底冲刷掉,只显得浅淡。但他们依旧可以看出,那三枚新月痕迹簇成一朵半开的花,似莲如兰,姿态绰约。
朱聿恒指着那个印记道:“这三个月牙的弧度和下方微收的手法,与当日酒楼里那个标记,几乎一模一样,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这个刺客与当日酒楼中的凶手,必有关联——而且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阿南断言,又微皱眉头问他,“这么说,绮霞是因此而被带走的?”
朱聿恒摇头道:“应该不是。此事我尚未告知任何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么说,她力压所有衙门,成为他第一个赶来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帮你一把,咱们争取能从这里挖点山河社稷图的线索来。”
“这案子未必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与关先生必有关系——甚至还可因此确定,目前发生的这两桩命案,与青莲宗有关系。”朱聿恒指着工图册上的胭脂痕迹,道,“毕竟,这是同为青莲宗的关先生当年设计的印记。”
“这印记……”阿南比照着工图上的方位,抬头看向头顶。台顶由石梁构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汉白玉梁延伸向中间,攒出端整金顶,悬挂着一盏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灯。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后一个翻身,跃上了台顶正中。
她见灯台中尚有油迹,便掏出手中火折,点燃了中间的灯芯。
灯芯的火迅速向外扩张延伸,三十六支灯盏中的火苗齐齐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围水汽氤氲,琉璃灯罩上蒙着散碎水珠。朦胧灯光映着水光,周围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绝景。
朱聿恒仰头望着上方的阿南,她笼罩在这虚幻又迷离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高台的地面,只见三十六盏灯光汇聚成明灿的一片光团,覆照在他们脚下。
在光团的正中,是灯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莲花影,与工图上那朵用胭脂涂成的标记一模一样。因为阿南的手刚刚在点灯时碰触了灯罩,此时那朵巨大的青莲正也随着灯影晃动,在朱聿恒的脚下恍惚移动。
原来,关先生并不用实物来描绘青莲,而是通过精确布置琉璃罩上的灯光,用光影营造出了一朵青莲。
周围瀑布溅起水珠,如无数光点在他们周身乱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两人站在莲花影中上下遥望,恍然如梦。
她看见幽微的光照进他的双眸之中,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种比灯光更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过世间万物,这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别扭地扭开头,把目光转回灯上。
随即,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端倪,抬手抚灯思索片刻后,低头对朱聿恒道:“阿言,你把那个工图册上那朵胭脂莲花刮掉看看。”
图册上那陈年胭脂绘成的青莲,正盖在灯盏类目中,上方是琉璃盏的样式,中间是胭脂青莲,下方标注着三十六字样。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黄干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们立即看到印记下方显露出了墨迹,原来这胭脂是用来覆盖之前的字迹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头,告诉阿南下面被覆盖的三个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灯盏:“我就说这灯盏还留有一半的灯头,原本可以更加华美盛大,灯影的莲花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们在做好灯托之后又临时更改了灯盏数目,是为什么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对她招手:“跟我来。”
阿南翻身自汉白玉梁跃下,跟着他回到山壁殿阁中,走到南边碧纱橱。
书橱上放着一叠陈年档案,朱聿恒将它们搬到书案上,说道:“这是从南京六部调集来的、所有与龙凤皇帝及关先生有关的档案。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
阿南估摸着时间大概到亥末了,但查根问底的欲望让她毫无睡意,把档案一分两半,一半递给朱聿恒,另一半她坐下便翻了起来。
窗外疾风骤雨,殿内只有他们相对而坐。宫灯以暖黄色的光芒包裹住他们,在雨声和水风中辟出一层只属于两人的静谧空间。
他们在灯下迅速翻阅,查找临时修改灯盏数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无所获,将它搁到一边,不自觉抬头看向对面的阿南。
阿南睫毛长且浓密,灯光斜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阴影。阴影之下,是她灿亮的一双眸子,正在飞速扫过面前的资料。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眸一转便看向了他,朱聿恒还未来得及转开眼,两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暗流忽然被堵在心口,朱聿恒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出声。
阿南却面带着愉快的笑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他面前:“看,杭州府,青鸾台——这边缩减的形制,被调拨去了那里。”
“青鸾台?”朱聿恒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低头看向册子上的记录,目光在那上面所绘的图形上一一扫过后,自小在朝堂风雨中历练出来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带动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若,盯着那上面的字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到阿南的脸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没错。三千斤精铜,一百二十斤黄金,机括、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状的璎珞、宝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图样上划过,抬眼望着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扫一眼应当就足以将这些散乱的机括零件组合起来了吧,那是什么形状?”
“青鸾……”朱聿恒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切,“和顺天地下那只一样内藏机括的青鸾。只是顺天那只是站立的,而这一只,是盘旋飞舞的青鸾。”
“对,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调拨物资去杭州建造的这个青鸾台,它的形制规模与我们在顺天城地下所见的一样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图册之上,凝重而缓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机关来推算,那么这个青鸾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另一个牵引点,也就是,决定你下一条血脉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