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的草蓬竖起,暗藏在内的铁板遮住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箭矢。
趁着箭头叮叮当当敲打在船身之际,阿南低头观察了一下水面。那些淡淡的棕褐色油膜自船下涌出后,已迅速湮开覆盖了水面,在粘稠地随着水面起伏,拥住了围拢来的所有船只。
但此时湖上哀声一片,混乱局面之下,大多人只注意着攻击或防备,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湖面已经变了颜色。
阿南抬头看向放生池,思忖着火油是否已经足够覆盖这些船只。
正当此时,一艘细窄的黑船破浪而来,毕阳辉站在高翘的船头,居高临下俯视着小舟上的她。
他的肩膀上,站着那只傲首翘望的孔雀吉祥天,湖绿色与艳蓝色交织的羽翼,在晦暗的天色中绚丽逼人,如神鸟临世,摄人心魄。
他振臂抬手,一拨肩上孔雀,那绚烂的大鸟便应着他挥手的姿势,拖着灿烂的长长尾羽扇动翅膀,在空中以阿南的小船为中心盘旋。
“臭娘们,终于现身了?”毕阳辉居高临下,冷笑看着她,“前几次老子不小心着了你的道,这次你自投罗网,看我怎么收拾你!”
“就凭你,还有这只呆板的死孔雀,也想动我?”阿南冷笑着,瞥了空中的孔雀一眼,“痴人说梦!”
“死孔雀?待会儿它就让你死!”毕阳辉狞笑道,“这可是我们阁主特地替你准备的大礼,你还不乖乖投降,叩谢他的恩德?”
阿南嗤之以鼻,拢好自己在水风中横飞的鲜红裙摆:“是谁死还说不定呢。”
“今日湖上,就是我替兄弟报仇之日!”毕阳辉从肩上卸下长弓,咬牙切齿道。
他的话如同号令,四周船上所有士兵弓箭上弦,一起对准了她。那些箭尖闪耀出的点点寒光,如同即将群扑而来的饿狼之眼。
弥漫的杀意压在整片湖面上,一片寂静。
唯有阿南昂首站在风中,艳红的裙袂猎猎飞扬,如一朵即将被风吹去的炫目火花。
毕阳辉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搭上了二指粗的一支铁箭,对准了阿南。
周围的弓箭手尽皆等着他,只待他一箭射出,便是万箭齐发。
但,毕阳辉迟疑了片刻,手中那支箭却迟迟未曾射出。
看着阿南脸上那绝不似装出来的笑意,他心下清楚,既然她有恃无恐,那么,必定还有杀招。
只是……让她这么无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不敢动手?”阿南唇角微扬,缓缓举起了双手,做出要击掌的手势,“天色不早,我急着去见我家公子了,可没耐心等你了哦……”
水风劲疾,湖面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到她口中的数数声:“三——”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只听到湖水撞在水岸和船身上的拍击声,空中孔雀翅膀闪动的轻微咔咔声,还有,每个人的胸膛中,心脏急促跳动的怦怦声。
她的声音,还在湖面响起:“二——”
风卷波光,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湖水白光,西湖景色竟似有些失真。
水上火油层的边缘,终于扩散到了最外围的船下。
“一!”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猛一击掌,毕阳辉手中的铁箭也在同时激射而出。
但阿南早有防备,他的弓弦乍动,她于击掌之前已经卧倒,飞快掷出了火折。
万箭齐发,如飞蝗急雨,射得阿南的小船猛然晃荡。
湖面上只听得箭头射入船身的夺夺声如暴风骤雨,也有射在船舱铁板上的叮咚作响声。但随即,更为巨大的声响吞噬了这一切——
是湖面上混合了磷粉与硫磺的火油轰然起火,迅速腾起一片火海,肉眼根本看不出起火的点在哪里,湖上所有人只感到炽烈的光骤然升腾,周身灼热,才知道已经陷入火海。
湖面上大大小小所有船只,被升腾而起的火海瞬间淹没。
尤其是官船的油漆和船帆,火舌舔舐所到之处,便如猛兽般席卷扑袭,浓烟烈焰吞噬了所有人。
那原本盘旋在空中的孔雀吉祥天,立时被烟火撩到,歪斜着被风卷走,不见了踪迹。
刚刚还搭弓射箭的士兵们,此时都在火海中疾呼奔逃,纷纷跃入水中。可水面也有一层火油在燃烧,潜下去的人无法呼吸,不得不重新冒头,绝望地被火海灼烧皮肤头发,发出阵阵哀嚎。
湖面上烈火熊熊,如人间炼狱。
朱聿恒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惨烈情形。
他望着火光耀扬的水面,既惊且怒,寻找阿南的踪迹。
身后的卓晏吓得脸色惨白,看看阿南的小船又心惊胆战地看看朱聿恒,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自己不应该跟着皇太孙殿下回应天的,在这边接待拙巧阁那个阁主不好吗?
可他牵挂绮霞,又觉得跟着皇太孙肯定有好处,便抓住机会跟着去了。
在暗夜呼啸的大风中,前路黑暗,无星无月,他们跋涉于泥泞山路之上。
卓晏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汗,望着前方的皇太孙殿下背影——他在马上的脊背笔挺且紧绷,像是有巨大的恐怖即将降临,一刻都不能拖延,也绝不愿被压垮。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们经过驿站换马,一行人抓紧时间修整。
卓晏累得半死,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拿着当地的扎肝让皇太孙尝一尝。被拒绝后他便劝道:“虽然油腻了一点,但阿南姑娘都说了,要多吃点肉,下水才有力气。”
“不是让她最近不要下水吗?”朱聿恒说着,端茶盏的手忽然顿了一顿。
卓晏看见皇太孙殿下的目光在摇曳烛火之下忽然变得森寒。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抿唇抬手,示意卓晏不要说话。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不敢说话。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朱聿恒忽然一把抓起搁在桌上的马鞭,大步向外走去。
卓晏胆战心惊,紧跟了上去,却只能从后方看到他绷紧的下巴与紧抿的唇角。
驿丞牵着马站在门口,他抓过缰绳翻身上马,却拨转了马头,向着杭州回头奔赴而去。
所有人都呆了一呆,韦杭之反应最快,立即上马急奔追上。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打马重新扎进回杭州的黑暗山路。
难道,昨晚那苦不堪言的暗夜跋涉,那令殿下不顾一切狂奔向应天的骗局……
卓晏看着面前的西湖,心有余悸地想,全是阿南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