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双脚蹬在船身上,狠命翻上甲板。
就在跌进他怀中那一刻,她破烂的衣襟被栏杆上雕刻的鱼嘴勾住,怀中一个破旧香囊从她的怀中掉出,直直落到了大海里。
在她失声低叫中,它被巨浪瞬间卷走,沉入了深不可及的海中,就此无影无踪。
后来他才知道,那香囊是她父母唯一的遗物,里面有一张纸条,她娘说,可以用它找到家。
她是遗腹子。父亲出海打渔不幸遇害,怀有身孕的母亲被海盗掳去,在土匪窝里生下了她。
她五岁时,海岛匪盗火拼,母亲受波及死去。而她在尸堆中等了半个月,吃着生鱼和海蛎子,终于在那场暴风雨之中,等来了路过那个岛暂避风雨的,他的船。
竺星河经常回想起那一刻,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如果那个时候,他早一点答允带她走,或者他不是随意地伸出一只手,而是用双手拉住她,也许阿南那个香囊就不会丢掉。
她或许,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了。
她姓什么;她从哪里来;她的父母是谁;她是否还有家人亲族……
从此一切都成了永不可知。
只是人生,再也没有或许。
因为心头这淡淡的歉疚,他在风雨之中,抱紧了再度沉沉睡去的阿南,就像抱紧十四年前那个喊着娘亲的无助孤女一样,似是永远不愿放开。
剧痛让朱聿恒从沉沉的黑暗中醒来。
眼前尽是绚烂的光点在无序跳动,伴随着耳膜中突突跳动的血脉流动声,让他狂乱郁躁。
他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轻纱帐幔,以及纱帐外流苏悬垂的宫灯,大脑的阴翳渐渐散开,看出自己身在孤山行宫内。
窗外是浩渺湖光,西湖似大了一圈。
他竭力撑起身子,解开衣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痕迹。
两纵一横,第三条血脉出现了。
这一次崩裂毁坏的,是阴跷脉。自照海穴而上,横贯身体内侧,赤红的血线与之前的两条纠缠相切,越显触目惊心。
他抿唇掩了衣襟。帐外的宫人察觉到他的动静,立即起身进帐伺候。
瀚泓端来熬好的药,听朱聿恒问起外间情况,面带悲戚:“昨日那场大风雨,摧毁了钱塘海堤,海水倒灌直冲杭州城,城墙在冲击下塌了好大的缺口!”
大风雨掀起钱塘江巨浪,从杭州城东而进,在城内肆虐,又从城西冲出排入西湖。城内房屋被冲塌了上千间,全城哀声一片。
幸好朱聿恒从海上回来后便告知会有大风雨,让杭州府及早防范。皇太孙一再示警,所有官员不敢怠慢,城内及早设了预防措施,百姓转移及时,人员伤亡倒是不大。
“只是城内如今一片混乱,衙门也不敢迎殿下前去养伤,因此奴婢与浙江布政使商议后,便先侍奉殿下于此休养了。”
屏退了瀚泓,朱聿恒又叫了韦杭之过来,问了杭州及周边城镇如今的情况。得知损失不大后,他才问:“那个‘朝夕’的毒,怎么解的?”
韦杭之迟疑着,讷讷道:“殿下……并未中毒。”
朱聿恒凛冽疲惫的神情乍然僵住,在迟疑中透露出了一丝迷惘。
“杭州几位最有名的大夫已替殿下诊断过了,其他并无问题,就是……身上有几道血脉淤紫,不知道是否朝夕引发的……”
他微抬右手,示意韦杭之不必说了:“那些并无大碍,亦与阿南无关,你吩咐下去,不得外传便是。”
韦杭之错愕地应了,站着等他吩咐。
朱聿恒大脑混沌,许久,嗓音尤带喑哑地道:“可我当时确实吃了她给的药丸,也确实吐血了。”
“大夫说,殿下遇险落水,又被匪……阿南带着在水下活动,胸腑本该有淤血,但如今却并无异常,可见当时服的应是清毒药物,吐出来的大概是体内淤血……”韦杭之迟疑着,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大夫们说,吐出来了倒是好事。”
所以,是骗他的吗?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毒药,没有朝不保夕。
全都是她编造出来恐吓他的谎言。
朱聿恒这样想着,一动不动盯着自窗棂外射进来的波光。
那些光华在他面前如同有形的迷雾,幻觉般波动。就像那奇诡的水面之下,阿南的身影被水波拉扯得失了真,却又分明决绝地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扛下那些致命的攻击。
那时她挡在他面前的双手,坚定而迅捷,哪怕衣袖被水下的波纹绞成碎片,她维护他的姿态,依然毫不动摇。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不知道,究竟是她绑在自己身上的牵丝,还是她在水下拥住自己的双手,更令他刻骨铭心。
沉默望着窗外许久,他才低低道:“你去准备一下,等我恢复一些,就去海宁一带看看灾情。”
韦杭之急道:“殿下刚醒,身体不豫,还请安心休养,切勿考虑家国大事了。”
朱聿恒不置可否,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韦杭之无奈,静立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床头柜子上,放慢脚步退出。
朱聿恒听到了那东西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响。这熟悉的声音让他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十指,觉得指尖空荡荡的。
那应该是他昏迷之后,失落在放生池的岐中易。
你可要好好练手啊,等我回来,不能偷懒。
阿南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可她为了救她的公子,已经抛弃了对他许过的所有承诺,是不会回来了。
身体虚弱无比,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抓过床头的岐中易,想将它狠狠摔入窗外的西湖。
但最终,岐中易从他虚软的手中滑脱,坠落于心口,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在他胸前响起,清脆又寒凉。
他死死盯着胸口那发着淡淡金属辉光的“九曲关山”,就像看见阿南那光华灿烂的笑容。
明知道会灼伤双眼,可人为什么总是会被耀眼的事物所吸引,最终意乱情迷,难以自拔。
他终于艰难的、一寸一寸地抬起了手,将那个岐中易紧紧地抓在手中。
就像他在心里发誓,他以后,一定会将主动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掌中,再也不会蠢到跟随着她的步伐,以她的节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