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如同飞速移动的山峰,一层层、一脉脉汹涌推移而来,早有几个弄潮儿站立不稳,站在莲叶上拼命扭动身子,免得自己跌落于水中。
在夹杂着“哎哟”的惊叫声和哄笑声中,唯有“寿安”大旗牢牢擎在江白涟手中。
他沉住下盘,赤脚紧紧揪住脚下莲叶,身体随着波涛的起伏而控制木荷叶随水而动,挺胸冲上浪头又俯身顺着浪头而下,仿佛托住他脚下荷叶的不是水波,而是一道透明的墙壁,而他乘着木荷飞檐走壁,来去自如。
阿南虽然在海上见过更大的浪,但见他在钱塘江口倒涌的千里长浪之中如此纵横自如,也不由得跟着众人提起一口气,关切地盯着那条在风浪中时隐时现的身影。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江中之际,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阿南听出这是绮霞的声音,心口一惊,立即转头看去。只见汹涌的巨浪扑向岸边,一条绛红身影迅速坠下河堤,被波浪卷走。
“绮霞!”阿南想起她刚刚便差点落水,心中一凛,当即拨开人群向着那边跑去。
人群挤挤挨挨,拥挤不堪,阿南一时竟无法跑到最前面。
只听挤在前面的人大嚷:“冒出来了,冒出来了!”
绮霞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来,可钱塘江的巨浪非同寻常,尤其现在正是涨潮时刻,她刚刚冒出个头,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又被一个浪头打来,沉入了水中。
锣鼓喧天,风浪巨大,江上的弄潮儿也都在凶险风浪中急速躲避浪头,根本没注意到落水者。只有最前方的江白涟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柔韧的腰身一转,看向了绮霞落水处。
寿安坊的里正跺脚大喊:“江白涟,快冲,把旗子插上去!”
江白涟正在一迟疑之际,绮霞又竭力从水中冒出头来,双手在水中摆动,企图抓住什么来挽救自己。可惜一个浪头打来,她再次沉入水中,没能稳住身子。
阿南终于拨开了前面的人群,急切询问落水者在何处。
还没等旁边的人指给她看,一个大浪打来,前面所有人都惊呼着往后急退,反而将她又向后推了两步,差点摔倒。
情急之下,阿南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拨开所有人往江边急冲。可大浪过后,江上茫茫一片波涛,根本寻不到绮霞的踪迹。
她极目观察,却见踩在莲叶之上的江白涟在水中划了一条弧线,劈开波浪,直向着船后而去。
他手中红旗已经湿透,垂卷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出那上面的招牌大字。
寿安坊的里正跺脚大喊:“江白涟,你磨叽什么?快点冲过去,将我们的坊旗插上沙洲,去夺锦标啊!”
江白涟却置若罔闻,他看了看手中红旗,终于将它往水中一丢,执意向着反方而去,任凭浪花在身后拉出细长一条白线。
“江白涟!我们要是输了,你……你一文钱也拿不到!”寿安坊里正看着他们坊的大旗被浪头卷走,这次别说夺冠了,怕是垫底的份都没有,气得他嘴都歪了。
他郁闷的咆哮声却被众人的惊叫声淹没,只见江白涟前方的浑浊浪涛之中,冒出了一个人头——
正是绮霞,她竭尽最后的力量从水中钻了出来,再一次向人呼救。
激浪之中,她头发散乱,扑腾无力,显然已经脱力,眼看就要被大潮吞噬。
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那个正在咒骂的里正也闭了口。
阿南瞥了彩棚中的朱聿恒一眼,见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落水的人,自己跳下去救绮霞,必定会被冲走伪装,暴露行迹。
但生死关头,她也顾不得了,一手按在江堤之上,做好下水的准备,一边盯着江白涟,看他如何行动。
只见江白涟在水面之上身影如电,飞快滑到了绮霞的面前。
这濒死之中出现的矫健少年郎,让绝境中的绮霞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竭力扑腾着向他靠近,抬手求他抓住自己。
“救……救命……”她一开口,浑浊的江水便涌进了口中,让她又连连呛水,更加痛苦。
江白涟站在木莲叶之上稳住自己的身体,冷静地低头看着她。
明明伸手就可以拉住她,他却并不动作,反而在浪头将他冲向绮霞之时,身形一扭,不偏不倚从绮霞身边转了过去,与她求救的手掌擦过,然后借着波浪再折了回来。
岸上的人都是大急,议论纷纷,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救人。
阿南却只紧盯着绮霞和江白涟,收回了按在栏杆上的手,那准备下水的姿势松懈了下来。
在绝望中刚冒出一丝希望的绮霞,在江白涟穿过自己身侧的时刻,希望再度破灭。浑浊的江水直灌入口,她求援的手无力垂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的身体沉了下去。
在岸上人的惊呼声中,顺着浪头折回的江白涟终于有了反应。
他从莲叶上高高跃起,笔直钻入水中,就如一尾穿条鱼,未曾激起一丝水花,便已经没入了水中。
岸上人议论纷纷,江面的波涛依旧险恶。
沙洲上的锦标已经被插上,但没有人再关注究竟是哪个坊赢得了这场胜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钱塘江中心,绮霞沉下去的那一块地方之上。
唯有阿南的目光,顺着水流而下,在距离落水处足有二十丈远的地方停了停,然后又转向下方三十丈处。
岸边的锣鼓依旧喧天,波涛声与人声此起彼伏,不曾断绝。
阿南沿着堤岸,向着下方快步奔去,后方的人不明所以,有几个下意识便跟随着她跑了下去。
蓦地,江面上忽然出现了一抹绛色与赤红,两抹红色在黄浊的怒潮之中,显得格外亮眼。
阿南低低叫了一声“来了”,便捡起一根粗大树杈,奔下海塘,向江边冲去。
“小哥,危险啊!”后面的人看着不时拍击上岸的浪头,对她大喊。
这里是个比较平缓的斜坡,但浪头翻卷上来的势头也不容小觑。江白涟拖着已经昏迷的绮霞,虽然竭力靠近了海塘,但遭海浪反扑,一时竟无法将绮霞抱上去。
阿南跑下海塘,将树杈递到他面前。江白涟趁着浪头上涌的势头,终于抓住了树枝。
身后几个汉子也赶上来,与阿南一起扯着树杈,将他们拉出水面,移送到了高处。
阿南立即将绮霞翻过来,趴在自己膝头控水。
江白涟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熟练的手法,又打量她的模样,开口问:“海上的?”
阿南将呼吸渐趋平静的绮霞搁在自己膝头,朝他一笑:“跑船的。”
江白涟控着耳中水,瞥着她怀中的绮霞,忍不住开口问:“这姑娘是?”
“她是教坊的绮霞姑娘,今儿个陪我来看潮头呢,不想失足落水了。”
“哦……”江白涟意味不明地又看了昏昏沉沉的绮霞一眼,回身便跃入了波涛之中,向着前方的船游去。
阿南叫了辆车把昏迷的绮霞送上去,不动声色地瞥了江对面的朱聿恒一眼。
他的目光早已从这边的混乱上移开,看向了沙洲上夺得锦标的弄潮儿,似乎只是看了一场不足挂怀的平淡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