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声音呀,怪渗人的……”绮霞抚着自己胳膊,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里面呆着吧。”
她开门出去,四下一张望,看到隐隐绰绰的树丛之前,站着一条清瘦颀长的身影。
阿南一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出现在外面的竟会是他。
四下无人,她急步跨下台阶,走近他时却又想起,就在几天前,她也是在这样的暗夜中,孤身离开。
而,诱引刺客出来的局,为什么会是他先出现呢?
难道她之前的估计是错误的,公子……其实在此案中,也有作为?
想着他冷冷说出顺天百万民众在地下瞑目的话,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觉地熄灭变冷,往日那些看见公子便会自然而然涌起的欢喜,不知怎么的也变淡了。
她看看周围,示意他与自己走到旁边僻静角落,压低声音问:“公子怎么来了?”
暗淡的星月之辉下,竺星河静静看着她,说道:“怎么,只许你任性离开,不许我带你回去?”
“我还以为你要过段时间才会来找我呢。”再度听到这熟悉又温柔的声音,阿南只觉得心口一酸,别开了脸,“难得,公子居然这么快就想起我了。”
“偶尔……”看着她偏转的侧面,竺星河心下微动,缓缓道,“偶尔会觉得日子有点漫长,想着你若早点回来,或许大家在岛上也不会那么无聊。”
“其实我也有点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说,“就是最近有点忙,事情还没办完呢。”
“真的想我们吗?”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这几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确实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终究没法像以前一样兴奋起来。
那一夜她决绝离开后,其实胸膛中一直有块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几年付出却得不到回响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来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却并未被欢喜填满。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用自以为是的幻想来填补。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爱闹别扭的人,怎么现在便任性了?”见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语气也变得无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迟疑了一下,问:“现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扬眉:“难道你又要说,这边还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头看向后方绮霞所在的小屋,皱眉道:“可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着她的眼神更显幽晦,阿南眼前不觉又出现了十四年前,刚刚失去娘亲的她与他,在海上初遇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以为,她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能永远跟着公子走下去。
她叹了口气,低低道:“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会儿吧,就一会儿,行吗?”
“别任性了,阿南。”公子的声音沉了下来,“蓬莱阁周边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亲自潜入此间来接你。就算我愿意陪你逗留,可司鹫还在船上等着呢,你多拖拉一刻,岂不是让他离险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码头,又看看后面绮霞所在的屋子,一时犹豫难决。
绮霞自小在教坊长大,能认识几个字已是她上进,写了十来句便后背出汗。
“发财的发字怎么写来着……”她正衔着笔头苦思冥想,阿南离开后虚掩的门微微一动,有人闪身进内,又将门关好。
绮霞抬头一看,手中的笔顿时掉在了桌上,惊呼出声:“碧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光照出面前这条盈盈身影,灯光下如花枝蒙着淡淡光华,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语,只抬起手指压在唇上,对绮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她走来。
绮霞看着她在灯下的影子,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热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没有死!”
方碧眠含笑轻声道:“是呀,那日我不愿受辱投河自尽,幸好被人救起,辗转来到了这里。这次看到你来了,就出来与你打个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当时听到你的噩耗,我们有多伤心……我们还顺着秦淮河一路撒纸钱给你招魂,不瞒你说,几个姐妹眼睛哭肿了,好多天都没法见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说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么也肿肿的,让我看看。”
她说着,捧着绮霞的脸看了看,说道:“哎呀,怎么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赶紧过来,我帮你洗洗。”
“是吗?”绮霞听说妆容出问题,赶紧抬手一看,见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懊恼,“写写画画的事情,我真是做不来!”
方碧眠将绮霞牵到墙角脸盆架前,提起旁边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绮霞先用水泼泼脸。
脸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绮霞依言俯下身,闭上眼睛捧起水泼在脸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际,她耳边忽有一阵风声掠过,似是笛声,又似只是她的幻觉。
尚未听得真切,脑中晕眩猛然侵袭,她整个身子不由软软跪了下去,一张脸不偏不倚正面朝下,浸在了脸盆当中。
绮霞心下大惊,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脸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晕眩的大脑让她整个人前倾,双手只在空中乱舞。
她张口想要呼唤方碧眠,水却迅速从她的鼻孔与口中灌入,直达肺部。她剧烈咳嗽,却只让自己呛入更多的水,胸口越发剧痛。
很快,昏沉的脑子中已经没了清醒意识。她的手痉挛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现了苗永望死后那张可怖的脸——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们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样,一定很伤心吧……
身体愈发沉重,她的头向水中沉去,没过耳朵的水闷响出一片轰鸣。无数怪异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飞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钱塘江中时,站在水上的江白涟注视她的面容。
那时候将她从没顶的水中拉起的双臂,如此坚实有力。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人再来救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