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回到石洞中,阿南教他烤鱼时,朱聿恒忍不住问:“那个海盗的窝点所在,你还记得吗?”
阿南挑挑眉,问:“怎么?”
他给鱼翻着面,顺理成章道:“你需要的话,我派一支船队,帮你去剿灭他们。”
“早就没了。”阿南靠在石壁上,望着他的神情中有伤感亦有骄傲,“在我重新踏上那个岛时,他们就注定活不了。”
朱聿恒的手顿了顿。
他恍然想起祖父给他看的那份卷宗。苍茫大海之上,有幸逃出匪窝的渔民中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白衣缟素的少女独自驾着小舟,将海盗们聚居了二十余年的海岛夷为平地、只身解救了岛上所有妇孺的传奇。
她离开的时候,身上的素衣已被血染为红衣,码头与海湾的盗匪尸体引来了无数的海鸥与鱼群,数日不散,就如人间炼狱。
但朱聿恒想着当日的可怖场景,却只望着她,温声道:“你娘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的。”
阿南朝他一挑眉:“即使我是个女儿,即使我成了她最痛恨的海匪?”
“可她的女儿,做到了所有儿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南望着他怔了怔,长久以来的心结,仿佛在这一刻被解开。许久,她终于轻舒了一口气,朝着他一笑:“阿琰,你真好……别人总说我杀孽太重,以后会受反噬的。”
“以怨报怨,以仇报仇,这是本分。”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对待恶人若不用雷霆手段,难道还要用菩萨心肠?”
“阿琰,你说话总是很有道理!”阿南朝他莞尔一笑,顿时开心起来。
焦香扑鼻,鱼已经烤好。
他们一人一条无油无盐的烤鱼,像两个野人一样啃着。不过这两条鱼都很肥,海白菜吸了鱼油,也算能勉强果腹。
阿南一边吃着,一边随意问:“对了,海底水城坍塌时,青鸾台带着我们沉入海底之前,你看到台上的浮雕了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当时太过仓促,我只匆匆瞥了一眼。”
“太好了,其实我当时急着破阵,没来得及留意,还好你留了心。那上面雕的是什么?”
“高台有四个面,一个面两处浮雕,一共八幅。”朱聿恒回忆道。当时水下太过匆忙,幸好他记忆力与观察力极佳,虽然一瞥之下,依旧记得清晰。
“北面是元大都之火、黄河决堤,东面是钱塘湾和渤海湾;西面是玉门关月牙泉、昆仑山阙;南面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只从火中抽出一根枯枝,将枝头的火敲灭,在地上画了个大致轮廓出来。
左边是一座雄浑绵延的大山,峰脉山峦层叠绝多。
“按照傅灵焰的青莲琉璃灯所示,这处地方很有可能地处西南,西南的话……”
阿南毕竟是海客,对于陆上的山川湖泊并不精通。而朱聿恒自小便处理各地事务,自然比她熟悉:“那些山脉雄浑顿挫,看起来像是西南的横断山脉,等我们回去后,以青莲灯圈定大致方位,再看具体方位。”
阿南点头,又问:“八幅浮雕,按照四个方位算来,南方应该还有一幅吧?”
“是还有一幅,但……”朱聿恒神情却变得迟疑。他手中的枯枝在地上轻敲着,思忖道,“我看不懂那上面的内容。”
阿南奇道:“雕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会看不懂?”
“许是仓促之下我没研究出来,但那上面凹凸不平,仿佛只是石头天然的纹理,根本未加雕饰,甚至连表面都不曾打磨过。”
阿南思忖问:“那,纹理是怎么样的?”
朱聿恒心思缜密,虽然只是仓促一瞥,内容也不甚明晰,但还是以枯枝在地上绘出了线条。
一条线自西而来,线在中途又分出一股,中间夹杂着一块扁如鞋子的形状,再汇聚于一起,向东南而斜下。
“而在鞋形的南面,是杂乱一片青红交错,现在想来,若雕琢加工之后,可能是朱阁碧树模样。”
“关先生之前提示的阵法地图,大都是就地取材而加工。所以这条线,大概就是拿来替代河流的,应该是一条自西向东南而流的江河,河中有个鞋子状的沙洲,南面则是人烟聚集处。”阿南捏着下巴道,“这事还得着落在琉璃灯上,等你回去后,确定了大致方位再对照一下当地的山河,应该就能找到了。”
朱聿恒缓缓点头,又道:“但为何那七幅浮雕都精细入微,唯有这一幅,却不曾有任何雕琢打磨的痕迹呢?是当时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关先生以此在暗示什么?”
“不管是什么,总之,我相信你肯定能解决的。”
她肯定的语气,让朱聿恒瞬间觉得,面前的迷雾似乎也没那么无从下手了。
抬手抚上自己身上那些血痕,他低低道:“如今想来,我反倒有些感谢那个给我埋下这些毒刺的人了。毕竟若没有这山河社稷图,我们又如何循着线索,去破解那些会倾覆天下的可怖阵法,阻止灾祸呢?”
阿南是海盗出身,并不理解他对这山河天下的眷眷之心,但见他坚定果毅,对自己的人生并不怨怼,反而迎难而上凛然无惧,心旌不由激荡,道:“至少阿琰你以后的路,如今已经明朗。我想,只要你能找到关先生设下的那些阵法,将阵眼中的青蚨玉取出,那么你身上的毒刺便不会破碎,奇经八脉也就不会断绝。或许……你能如傅灵焰的孩子一般,好好活下去!”
朱聿恒凝重点头,道:“是,下一次,我们必定能赶在阵法发动、毒刺崩裂之前,将它们控制住,消弭于未然。”
阿南隔着火堆望着他,想说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没有开口。
吃完烤鱼,天色已暗。阿南教朱聿恒去外面找了些树枝草茎,用火熏燎掉小虫和虫卵,垫了两个粗糙的小床。
朱聿恒将自己那件已经扯出了好几个口子的外袍脱下,烘干之后铺在里面那张床上。
天色已晚,他们编好树枝拦住洞口,以免虎头海雕夜间偷袭。
火掩得只剩些微暗红,在黑夜中慢燃。暗暗的山洞内草床草叶柔软,就像一个暖和的小窝拢住阿南身形。她软软地趴在床上,将脸靠在朱聿恒的衣服上。
干草的清香,熏燎的焦味,海水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在空无一人的荒岛上,他们在石洞中相依为命,他的气息将她整个人拢住,让她这么厚脸皮的人,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怪怪的别扭感,难免心旌摇曳。
这垫在她身下的衣服,虽然在海水中浸泡了许久,湿了又干,但那上面熟悉的熏香味儿,似乎依旧淡淡存在。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想到他们刚见面的时候,一起被关在困楼中,她也曾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还在逃脱时奚落他:“熏的是什么香?挺好闻的。”
不由自主的,阿南将脸埋在臂弯中,暗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