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啊,看不出小北有这好手艺,下次我也尝尝!”
正说着,经过了一家胭脂铺,楚元知又下马去买了些面脂手药,迎着阿南与廖素亭好奇的目光,有些羞赧道:“西北气候干冷,我担心璧儿皮肤被吹裂口子。”
“楚先生真是好男人!”阿南笑道,又问,“听起来,楚先生很熟悉那边的气候?”
楚元知有些讪讪,压低声音道:“之前去过几趟,徐州那次火灾中有两个死者便是边镇的,丢下了家中老小无人供养……”
阿南知道他这十几年来散尽资财,一直在暗地补偿当年受害者,才落到如今家徒四壁的困窘。
不便在廖素亭面前提及此事,阿南只道:“等金姐姐来了,我和她一起出去逛逛,买些厚衣服过去。”
说到衣服,楚元知打量她身上的装饰打扮,诧异道:“南姑娘最近韬光养晦了,少见你穿这般素淡的衣服。”
“你当我想啊,我这辈子就爱穿艳色,骑快马,吃美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阿南扯扯身上的霁色宫装,懊恼地打马向前,“可现在身无分文,只能有啥穿啥了。”
以前她纵横海上,回归后用钱就去永泰行尽情支取,天下什么好东西没有?可如今她与公子决裂,永泰又被朱聿恒给抄了。虽然他悉心安排她的生活起居,可总有不自在的地方,比如宫中流行的雅淡衣饰,她就不太爱穿。
可惜啊……她想想阿琰那一心扑在朝政上的模样,真感觉自己郁闷无处诉。
一路说着话,三人打马而回。
朱聿恒已给稳作匠头绘制好了三十六盏琉璃灯的图样,匠人们研究着图纸,他们随窑作去查看温度。
琉璃窑热浪滚滚,不一会儿阿南鬓发俱湿。朱聿恒便带她走到外间院子,先喝一盅冰镇梅子汤。
阿南脸颊与脖子的汗水滚落下来,唇瓣染上梅子汤的津泽,显出樱桃般浓艳的颜色。
许是琉璃窑的风太热了,他只觉得心口似有团火顺着胸口蔓延而下,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她红润的唇角上。
那是他曾经触碰过的秘密,在不清醒的状态下,至今想来依旧像是个梦境。
“阿琰,咱们去敦煌时,带楚先生和金姐姐一程吧,他们正好要去敦煌探亲。”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将他的神智从那短暂的迷乱中拉了出来。
朱聿恒自然应了,阿南又道:“另外,我估计琉璃灯明天还弄不出来,先忙里偷闲,去钓个鱼。”
“钓鱼?”朱聿恒倒有些诧异。
她笑道:“明日休沐,神机营一群人找龙骧卫约赛燕子矶钓鱼,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廖素亭听说我常在海上钓鱼,已经帮我交了份子,让我帮他们横扫神机营!”
朱聿恒无奈而笑,说:“你喜欢便去,这边我让楚元知盯着。”
“另外,”阿南捧着梅子汤,沉吟问,“你知道卓寿的事儿吗?”
“刚听说了,我觉得其中必有内幕,怕是不简单,也不知阿晏如今情况如何了。”朱聿恒说着,眉目间也染上了一丝忧虑,“敦煌此行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得多加留心。”
阿南点了点头,慢慢喝完酸梅汤,听朱聿恒将刘化乳娘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接过荷包看里面的拆线痕迹。
“怕是个蓟字……蓟承明?”
朱聿恒点头:“我也觉得是这个字。若他是一切幕后的黑手,倒是也可以说得过去。”
“因为他效忠于当时的朝廷,将靖难之变报复在你身上?”阿南翻来覆去地查看这个旧锦囊,思忖道,“可我听说,当时邯王跟随靖难,立下赫赫战功,民间都说要不是有你这个好圣孙,太子之位落谁头上还难说呢,他怎么这么准确便找上了你?”
她当面谈论他的父祖之事,已是逾矩,但朱聿恒只淡淡道:“历来战事以粮草辎重为首要,圣上当时孤军南下,一路穿插深入,极难保障,我父王多方筹措,始终坚实支撑住前后方局面,方才有了如今天下。因此圣上虽然欣赏我二皇叔的武功胆识,但亦深知我父王才是治国理政的人选,再三斟酌后,终究英明决断,立为了太子。”
说起自己的父亲,他目光中不觉流露出崇敬钦慕。阿南心中微动,心想,这便是孩子与父亲的感情吗?
她是遗腹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竟有些伤感,轻出了口气才道:“扯远啦,所以蓟承明又不能未卜先知,哪会早早知道靖难之役的结果、知道世子会成为太子殿下、又知道你会成为皇太孙,从而在二十年前决定你的命运?”
“怕是连他师父姚孝广(注1)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朱聿恒赞同道,“另外,刘化之死也绝不简单。他既然已经将当年事情都讲出来了,又为何要拼死自尽?”
“两个可能。”阿南伸出两根手指道,“一是,他说谎并且以死来遮盖谎言;二么,就是在场有人杀人灭口,要让那个秘密永远不会显露于世。”
“那便表示,刘化有更为可怖的幕后主使,甚至,连蓟承明都可能只是他的棋子,或者是放出来的迷雾?”
两人头碰头探讨了一下这事件背后隐藏着的东西,都感觉有些空落,短时间怕是无法摸到那深不可见的底。
“不过,”阿南又宽慰他道,“至少我们如今查明了,你确是于幼时被人种下这山河社稷图无疑,身边也随时潜伏着一个准备下手的人。查人查事这方面天底下肯定没人如你,我便等你消息了。”
天色不早,琉璃烧制进展缓慢。阿南见自己也插不上手,跟朱聿恒说了一声便要先走。
朱聿恒示意她停步,让外间人捧了个盒子进来,递到她面前。
阿南打开瞧了瞧,见第一层是个青铜令信,上面錾刻错金纹样,正面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的字样赫然在上,背面则是上十二卫。
“这是三大营及十二卫的令信,不过它并非兵符,只可调遣动用钱粮资源。各地营卫无论大小,你有需要尽可去支取。”
刚刚还在抱怨自己没钱的阿南,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外间廖素亭身上转了转,但又想回来后他还没进来过,哪有时间打小报告?
看来,阿琰还是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了。
将令信在手中掂了掂,阿南笑望着他:“这意思是,我可以去天下所有的卫所打秋风,一切由朝廷会账?”
“差不多。若有他们无法提供的,你可以来找我。”
阿南笑吟吟地打量着他:“要是……我向他们要火油呢?”
“都可以,你拿着这个,就如我过去一样。”朱聿恒神情如常。
被他这么一说,阿南感觉自己要是再动什么手脚,还真对不起他了。
“好,那我以后要钱要物就专门去神机营,谁叫诸葛嘉老是给我摆张臭脸,我要薅秃他。”阿南笑嘻嘻地放着狠话,又拉开屉子,看了看第二层的东西。
里面猩红绒衬上,只躺着一个小玉盒,盒身光华莹润,打开来一看,里面是润泽膏脂,浅白一汪。
“这是宫里送来的。当年圣上额角为流矢所伤,天庭有损,于国不利。太医院费了十数年工夫配置了这药膏,终于消除了圣容伤痕。如今全天下只得这么一盒,以后再想要配,还得费十年时间。”朱聿恒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轻声道,“你手足的伤痕,若能用它消除掉,或许能逐渐淡忘过往,也可舒心些。”
阿南随手将玉盒抛了抛:“可我实在是个记仇的人,也乐于留下伤疤,好时刻提醒自己惨痛教训。再说这东西又不能让我的手足恢复如常,用在我身上浪费了吧?”
朱聿恒道:“总有好处的。”
阿南斜睨着他心想,你既然都从宫中拿东西了,为什么不把我的蜻蜓拿回来还给我?
但事到如今,她又觉得蜻蜓拿回来也已无意义,便将玉盒揣入了怀中,又打开了第三层盒子。
满眼晶亮灿烂,臂钏钗环全套精巧首饰,镶满珍珠玉石宝光璀璨。阿南在海上是见过大世面的,但这么好的东西也是少见。
她抓起几样首饰看了看,目光转向朱聿恒。
朱聿恒显然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过来看了看,说道:“这应该是母妃替你备下的。”
阿南松开指缝,任由它们跌回盒中:“我整日在外乱逛,戴这么华贵的首饰怕是不合适。”
“宫中送来的,没有原封不动退回去的道理。”朱聿恒拨了拨那些首饰,伸手取了一串金环给她,问,“你看这个如何?”
这金环由三个赤金活扣相连,那活扣设计精巧,可以随心变化各种形状,无需他人侍候便能挽出颇为复杂的发髻,出行所用极为方便。
而赤金的环身之上,停栖着三只由绚烂宝石镶嵌而成的青鸾。青鸾的翅膀与尾羽是活动的,不用底座而用花丝编缀,在日光下略略一动便飞旋流转,光彩离合。
阿南将它接过来,在心里琢磨着收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到底行不行。目光落在其中一个金环的内侧时,她眉头微挑,发现了刻在绞丝纹内壁的小标记。
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又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朱聿恒察觉到她的异常,俯头与她一起看向它,迟疑问:“傅灵焰?”
“嗯。”阿南将自己的头发打散,一手挽起头发一手拿起金环,在发髻上稍微寻了个角度,将三个活扣固定扣住。
一个蓬松袅娜的随云髻便立即呈现,三只光彩灿烂的青鸾在她鬓鬟上环绕飞舞,映衬得她本就明艳的面容更为迷人眼目。
朱聿恒心口微跳,连声音也低了一分:“这是应天宫中传下来的,近些年赐了东宫一批。既然傅灵焰曾是龙凤朝的姬贵妃,她的首饰在本朝宫中流传下来也算是传承有序。”
“那,既然是傅灵焰的东西,就给了我吧。”阿南抬手轻抚头上翔鸾,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反正,就当朝廷查抄了永泰后,指缝间给她漏了点东西当补偿吧,所以她收这金环,也是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