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与他一起骑马向前,往城南而去。
荒野之上,冬日平原一片寂寥。黄沙之中零星的荒草吃不到水肥,早早枯黄,触目所及尽是苍凉。
阿南向前望去,下意识问:“这么大片荒野,怎么也没个亭子什么的?”
“这边一年四季下不了几场雨,哪需要亭子?”卓晏说着,又想起难得下一场雨,居然还是雷雨,而他的父亲更是在这场难逢的大雷雨中殒身,不由悲从中来,肩膀又耷拉了下来。
阿南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打马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这不是更蹊跷了吗?所以我们非得解开这个谜不可!”
两人催马行了十余里,前方遥遥看到一个小土丘,根脚处挖了几个土窑子,供行路人歇息。
卓晏抬手一指中间那个土窑子,道:“我之前便是来这里,将我爹……尸身带回去的。”
阿南跃下马,快步走到土窑子面前一看,荒漠贫瘠,附近村民在土丘上挖了几个洞,聊供行人经过时遮阴歇脚。里面一无所有,只在墙上挖了几个小洞,勉强可坐。
阿南目光在土窑子内扫了一圈,一下便看到了洞口外沿有几抹火烧的焦黑痕迹。她走到痕迹边蹲下来看了看,抬手轻刮这新鲜的熏燎灰迹,回头看卓晏,问:“这是……?”
卓晏哑声道:“我爹当时……被雷击后,全身起火,仓皇奔进土窑子避雷,但在洞口这边……便倒下了。”
阿南心道果然如此。她仔细地查看那烟熏痕迹,还原卓父当时的方位,一边听卓晏述说当时的情形。
原来那日洞内有几个过路的村民在此处避雨,正谈天说地之际,只听得远远雷声传来,夹杂着惨叫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惊得跳起来,立即到洞口朝外面看去,只见雨幕中一人身上正熊熊燃烧。
卓寿毕竟是行伍出身,身体壮健,意志刚强,虽扑倒在地全身起火,却依旧还残留着意识。
歇脚的乡民中,有人认出了他,立即喊道:“卓司仓,快在地上打滚灭火啊!”
其实不需他说出口,卓寿也早已支撑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地打滚,希望能扑灭火焰。
但他全身的衣服都已在燃烧,而且身上的雷火怪异至极,众人明明看到雨水在下落,可他身上的火却越烧越剧烈,甚至烟焰外冒,火烧刺眼……
阿南听到这里,不觉想起了当初萍娘之死,心中一凛,心想,难道,卓寿也是死于那种从骨殖中提取的“即燃蜡”么?
但……即燃蜡最是怕热,要保存于冷水之中,才能阻止燃烧。而卓寿却是在雷雨中起火,与即燃蜡的机制,似乎截然不同。
阿南思忖着,听卓寿又含泪道:“就这样,众人眼睁睁看着我爹被雷火烧死……民间传说,雷击之人不可救护,否则会殃及他人,是以大家都只在这里边看着,不敢出去……”
阿南皱眉思忖:“你爹刚到敦煌,当时又全身起火在地上打滚,那些乡民眼神怎么那么好,一下子便认出他来了?”
卓晏呆了呆,倒是没想过这一茬,脸上变色喃喃道:“这么说的话……那几人对我的描述,大有可疑啊!”
“岂止可疑,我得找他们详细问问当日情形,还有众多细节需要盘问呢。”
这土窑子是附近村民所挖,当时在里面避雨的也全是乡里人,阿南与卓晏问到那几个人都在矿上打杂工,便立即策马寻了过去。
正是梁辉所在的矿上,他们过去时,见里面忙得热火朝天。一队队精壮汉子,有的扛大杠、有的运泥土,更多的是扛着一根根木头的,正往矿洞里面而去。
敦煌是军镇,一应事务都由将军府差遣,矿上也不例外。管事的素知将军马允知与卓家不对付,看见卓晏过来,阴阳怪气便问:“哟,卓兄弟,你这披麻戴孝的来我们矿上,怕是不太吉利吧?待会儿我们兄弟怕是得多给土地公烧两炷香了。”
卓晏当了十几年的侯府世子,天天在花丛中被人捧着,哪见过这样的小人,顿时气得脸色发青。
阿南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别和这种人置气,一边掏出三大营令信在管事的面前一晃:“少废话,神机营执行公务,难道你们这边不肯配合?”
管事的瞪大眼看看令信,又看看她的模样,迟疑又怀疑:“这……神机营哪里的女子?你怕不是偷来的令信吧?”
阿南一声冷笑,把令信往他脸上拍去:“偷来的?你倒是去哪儿偷一个给我看看啊?”
管事的被拍得嗷嗷叫,只能一脸晦气地带着他们往矿区走去。
矿区在黄沙弥漫的荒野之中,大地上数个斜斜向下的洞口,上面搭了破烂的简易棚子聊做遮蔽,仿佛荒漠中生出了数个疮痍。
阿南打量那些将木头抬进矿洞的矿工们,问:“怎么回事?矿下需要这么多木头?”
马管事苦着一张脸,道:“嗐,咱也不知道捅了哪条老地龙的窝,矿下如今整日漏水。前儿好歹填埋修补好,梁工头怕其他矿洞被浸泡坍塌,因此提议要将所有矿道加固一遍。”
“梁工头?”阿南料想便是金璧儿的舅父了,“是山东调来的那位匠户梁辉吗?”
“是,姑娘您也知道啊?他之前在山东一个矿上的,因那边矿脉采完了,这边则新发现了个好大铜矿,还伴生云母,因此从全国调集匠户过来。梁工头做事确实稳妥老道,我们将军亲口夸过的。”
在矿场边的芦棚内等了许久,那些乡民才陆陆续续上来了。地下黑暗,个个都蹭得一身泥水,显然下方矿洞漏水严重。
听说是询问卓寿出事那日的情形,其中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子抹了把脸,率先道:“那日我们下工回来,遇到雷雨便在洞中歇雨,后来听到叫声便到洞口去看了,正逢卓司仓全身起火,面目焦黑……”
阿南打断他的话,问:“既然全身起火,你又如何一眼认出他便是卓司仓呢?”
“因为事发当日,卓司仓刚好押送草料到我们矿上,他身材高大,与我们矿上其他人都截然不同,这谁能认不出来?”
阿南诧异问:“卓司仓是押运草料来的?”
卓晏对于父亲如今的职责自然有所了解,当即道:“那我爹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吧?而且他身为司仓,理应清点完草料,交割后再走,为何却孤身一人回去呢?”
众人都摇头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得问刘五。不过他是管物资的,如今应该下矿清点木材去了吧……”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乱哄哄的叫嚷声爆发开来,随即,沉闷的轰隆声自地下传来,让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动。
阿南脸色大变,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霍然站起身冲出芦棚。
满目疮痍的大地早已变了模样,无数水花自地下喷涌而出,一股股碧水齐齐狂涌向半空,直冲云霄达数丈之高,又同时落下,坠落于地四下飞散。
那些水花长短错落,规模又十分齐整,围成一圈同时自地下迸射而出,竟似苍黄大地上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水花,在瞬间开谢。
随即,整片大地骤然空塌,沉闷的声响中,面前的土地肉眼可见地向下低矮了尺余,整个大地顿时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疮瘢。
阿南愕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这朵在天穹下刹那开谢的水花,呆站了许久,仿佛连脚下的震动都感觉不到了。
“这……这地下矿脉里怎么这么多水啊,而且冲出来的力道还这么大!”卓晏虽也被那些喷涌的水吓了一跳,但他于机关学见识不深,以为只是地下矿脉的水涌出来了。
矿场的人惊呼着,四下逃窜。
也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矿下还有兄弟!被埋了,他们都被埋了!”
可如今整片大地都坍塌了,显然下面的矿洞终究没能撑住,已经被涌出来的水花彻底冲垮。
卓晏惊魂未定,转头看见阿南脸色极为难看。
“阿南,你……你说,咱们要找的那个刘五,是不是……”
“阿晏……”阿南已经顾不上刘五了。她死死盯着那片方圆数十丈、依旧还湿漉漉的地方,低低问,“你觉得,那像什么?”
“什么?什么像什么?”
“地下涌出来的,这些水……”
卓晏不解地转头看着被冲毁后颜色变得深暗的大地,回忆着刚刚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道:“像……像朵花吧?”
阿南点头,缓缓道:“莲花……一朵自地下冒出来的,在苍穹之下绽放的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