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听到这声音,不觉眉头微皱——这人声音古怪,既听不出男女,也辨不出老幼,机械古板一字一顿,尤其她顺着刀尖直接振动耳鼓而听,更是令人感觉难受不已。
还没等她思索他们所说的“那人”是谁,只听方碧眠轻轻柔柔道:“依我看来,对方率兵或以十万计,咱们绝无正面对抗的能力,如今唯一可用之计,只有出奇制胜,擒贼擒王,才有机会。”
那难听声音欣慰道:“你在外历练一番,确实长进不少,不知竺公子这边,是何打算?”
竺星河声音清冷一如往常,由刀尖传递到阿南耳中,更显出一份冷意:“方姑娘此话亦甚合吾意。此番山东举事不成,我等退避至此,正是朝廷力量薄弱处,相信联手刺杀那人,绝非难事。”
阿南胸口犹疑不定,听出他们在商议的,应当是谋刺一个大人物——
而即将巡视西北的大人物,则非当今皇帝莫属了。
方碧眠含恨道:“可惜当日蓟公公功亏一篑,未能在奉天殿将那人烧死,否则朝廷大乱,正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何至于让朝廷剿得兄弟们七零八落,撤退至此!”
那难听声音道:“不妨,局势虽不尽如人意,但我们主力兄弟还在,只要保住根本,何必计较一时一地得失?”
“宗主说的是。”方碧眠应了,然后又道,“不过咱们撤到这边也非坏事。肃州正是朝廷势力薄弱处,如今我们已有莫大助力,青莲宗直上青云之日可期了!”
阿南凝注精神,正想听听青莲宗逃窜至此,还能有什么莫大助力,却听青莲宗主那难听的声音嘿然冷笑,打断了方碧眠的话:“先不提那些。竺公子,我只问你,我宗在山东蛰伏经营二十年,终于趁黄河大灾之机,杀官员煽动民变、劫灾粮充作粮饷,才攻下了莒州、即墨两地。可朝廷势大,我们近万教众仅守了月余便被击溃。而你们海客势力主要在海上,几批人陆续回归总数也不过千儿八百。如今朝廷还在大力查封你们的永泰行,不知有何底气,敢教乾坤换主?”
“我们公子爷的身份,你们不必知晓。”竺星河没有回答,而他身边的魏乐安代为答道,“但只要那人驾崩了,朝野自会有许多人拥戴公子爷上位。”
安静的窑洞中,有个女孩子笑了出来,那声音阿南却熟悉,正是梁鹭:“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太孙?”
方碧眠轻轻笑了笑,窑洞内其他人也都不说话。
梁鹭不知,但青莲宗主显然一下便知道了竺星河的身份。片刻,那难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我也得知道,你们有多少筹码?”
魏乐安道:“足以起事。”
“听说公子在海外是四海之主,想必富可敌国。只是前段时间永泰似乎被查封了,折损够大吗?能撑多久军饷?”
竺星河声音冷淡道:“只要一击即中,并不需要长期。”
“好,那便再说说兵马之事。山东加上我们西北这边一群兄弟,你觉得足以匹敌西巡的队伍?”
“这个大可以放心,届时北边自有人拖住西巡部队。”竺星河貌似随意道,“青莲宗的助力,未必不是我的助力。”
竺星河这淡淡话语,却让阿南胸口陡震——
所以,他们与北元那边亦有了联络。
等到皇帝西巡之日,北元与青莲宗内应外合,只要皇帝一死,西北群龙无首,而朝中邯王必然与太子相争,自然也顾不上此处了。
届时天下动荡,无论最后是太子还是邯王继位,朝中人心都会不稳,而此时,他的机会便出现了。
只要局势许可,公子便能据西北而笼络旧臣,正式竖起复辟大旗,出师有名。
可是……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邀请北元挥戈南下,践踏中原大地之上。
被当今圣上五度击溃的北元,如今受困沙漠,状如困兽。一旦得到这般机会,自然大肆侵虐,不但边关百姓,怕是连中原、甚至南方,都会遭到铁蹄血洗。
而公子,将会借由这沦落的半壁江山,踏着血光迎来他复仇的希望,登上本应属于他的那个宝座,实现当年在悬崖之上声嘶力竭发下的誓愿。
许是沙漠昼夜温差太大,刺骨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只觉骨髓中冒出森森寒气。
窑洞内的人,也都沉默了下来。许久,青莲宗主才道:“若是如此,我们又有何好处呢?”
魏乐安慢悠悠道:“你身为宗主,如何连这点长远眼光都没有?贵宗在山东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只能退避到西北朝廷力量薄弱处,早已岌岌可危。可一旦有了从龙之功,那可是千年万代荫庇子孙。当年追随□□皇帝的许多兄弟,在乱世中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只因跟对了主子,如今封公封侯,永世享爵的有多少!”
“真没想到,我们一伙穷弟兄,竟然能做当年吕不韦的生意了!”青莲宗主嘶哑笑道,“既然如此,不瞒你们说,我这边正有几个安排,足以为你们的大事添砖加瓦。”
见他如此提议,魏乐安又是一笑:“哦?难道说你们也有所筹策?”
梁鹭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总之,比你们的筹划更深远些,准备更充足些。”
众人显然都在揣摩她的话中之意,而青莲宗主慢悠悠开了口,问:“你们可知道,说话这位是谁?”
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月牙阁的歌伎呀。
阿南在心里这样想着,但屋内却只见一片寂静,不知他们是在看什么东西,许久不见动静。
看来,这个梁家从小被送出去的女儿,似乎没有那么普通呢……
阿南正思索着,听到里面青莲宗主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皇帝西巡这般大事,有心人谁能不关注?实不相瞒,当年青莲宗的杰出人物关先生,还选中了玉门关沙海中一个要害之处,设下了绝灭阵法。如今一甲子之期将至,只要一经启动,西北边防将化为乌有。届时别说西巡北伐,朝廷想控制西北便难如登天了。”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这个阵法,便是山河社稷图上青莲盛放之处。
耳听得众人窸窸窣窣站起身,青莲宗主道:“走,带你们去瞧瞧。”
阿南静静贴在壁上,垂眼看他们出了正屋,走入侧面一间窑洞。
他们在里面许久,她也不急躁,一直静等着。
过了足有一刻左右,一行人才重又走了出来。
灯光下公子依旧沉静似水,而方碧眠笑意浅浅,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最后出来的,应该便是那个声音古怪的西北宗主。他身材中等,披着一件臃肿的土布衫子,斗篷罩住了他的面容,只有横长的头发和胡茬子显露在外面,仿佛站在这衣服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兽。
今晚一番详谈,青莲宗与海客双方显然都推心置腹,谈妥了大事要务。一干人等殷勤致意,将竺星河、方碧眠及他们随行的诸人送上地面。
阿南看向人群中的司鹫与其他海客们,心里忽然想,他们也知道吗?
知道公子的计划,知道他将要踏破这锦绣山河,以怎么样的手段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如果现在,自己还在他的身边,那自己是否也是追随他而来的一个,又是否会坚定不移地护在他的左右,帮助他实现理想,实现他对父亲……不,先皇的承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