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知在旁边嘴角抽了抽,但阿南一个眼神瞟过来,他立即重重点头,大力附和:“南姑娘说得对!此事,我们义不容辞!”
阿南以权压人,借了敦煌最资深的两位仵作过来,楚元知熟知雷火,自然也列席在旁。
卞存安作为“未亡人”,在灵堂与他们相见,垂泪拜托。
堂上僧侣道士念了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符水遍洒,金磬轻击,香烟缭绕中众人开启棺木,将里面卓寿的尸身显露出来。
僧道列队离开,卓晏含泪扶着卞存安退往内堂。卞存安哭得晕厥,卓晏一个人在房中站了一会儿,默然走出门,在门口阶前默默坐下,将脸埋在自己的掌中,抑制自己的呜咽。
两个仵作上前,将卓寿的寿衣解开,露出尸身,大声报告着尸身状态,在卷宗上记录着。
而阿南走到棺木旁看了卓寿遗体一眼,与楚元知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模一样。
卓寿与北元王女,一男一女,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可是那被焚烧得焦黑的尸身,一般无二。
楚元知精通雷火痕迹,一边听他们验尸,一边检查尸身痕迹。
卓寿遗体显示,火焰自他左肋开始烧起。太过炽烈的火焰迅速洞穿了他的腰腹,使他在生前捂着腹部失去意识后活活烧死,就连死后都维持着这般姿势。
阿南着重看了看左肋的痕迹,可除了些许烧焦的砂石痕迹外,并无任何异状。
楚元知抬手在卓寿左肋烧得焦脆之处,捻着那些焦土痕迹:“南姑娘,你说怎么卓司仓与……的手上,都沾染了沙土啊?”
阿南知道他口中省略掉的,是指王女。她仔细看着楚元知指尖的沙土痕迹,凑近他低低问:“你还记得,殿下之前交给你的那撮沙土吗?”
她指的,就是他们从梁家的柴房工具桌缝隙中,弹出来的一点点灰迹。
楚元知恍然,也压低了声音:“对,就是那东西!”
阿南给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包东西的手势。
楚元知会意,默然点了点头,凑近了卓寿的伤口,慎重缓慢地重新审视起来。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验过无数尸首,刀伤枪伤,溺毙焚烧,却还没见过被雷击而死的尸身呢。”年纪较轻的仵作说道。
比较老成的仵作则道:“我在永州倒是见过一例雷击昏迷者,那人侥幸未死,只是身上被击出了怪异花纹,就如雷电从他头上生根一般,从脸至胸全是密密麻麻的紫色根须纹样,好不诡异!”
楚元知解释道:“雷电之力,击于表面一点,深入内里万千,身上留下的疤痕正是表明了雷电之力的进击之法,一触则瞬间走遍全身,无可挽救。”
另一个仵作问:“然而,看卓司仓的死状,似是在雷击之后还保存有意识,以至于手捂雷击之处倒下,而不是一般被雷击者那般直挺挺倒下?”
“对,没有痕迹而被烧死,一般来说,是天雷击中其他东西,焚烧之后引燃了他全身。这样的话,虽然也因雷击而死,但却是间接的,因此而并未直接失去意识。”
阿南若有所思道:“可我看过当时现场,卓司仓所在的地方一片荒芜,别说周围有什么易燃物了,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沙漠之中哪来的东西引燃?”
“而且,卓司仓当时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不是周围的草木,又有什么东西能在他身上烧起来呢……”
验完了尸身,几人对照着记录,又探讨了一番。
阿南一边听着,转而看向坐在门口的卓晏时,发现他面前站着个脏兮兮的小孩,破旧裤脚下一双冻得满是血口子的光腿,像是个小乞儿。
她一下认出来,这不就是当日被官兵抽打驱赶,然后被梁垒救了的孩子吗?
她心下诧异,向门边走去,看见那孩子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当日被士兵们抽出来的血痕。
卓晏如今正在抑郁悲伤中,哪有心思搭理小孩,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也不搭理,只将脸移开了。
“大哥哥,你是不是饿了?”那小孩子却在他面前蹲下来,托着下巴看他满脸的泪,好奇地问,“我以前也饿得坐在路边哭……那我给你分半个窝窝吧?”
卓晏没理他,他却真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又干又硬的黍米窝窝头,使劲掰成两半,犹豫着比了比,还是把稍微大一点的那边递给了他。
卓晏看看这个沾着黑指印的半边窝窝,又抬头看孩子黑瘦凹陷的脸颊,抬掌想把他的手拨开。
而孩子已经香甜地啃起了窝窝,嘴里吧唧吧唧的,说:“这是我早上去城门口领的,大哥哥你要一起去吗?我娘说穿你这样衣服的都是爹娘死了的……可我娘现在也死啦……”
这无忌童言听在卓晏耳中,却似六月炸雷,让他一下子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孤儿了。
祖父被削爵后郁郁而终,父亲惨死于西北,他从来不知道生身母亲……在这个世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猛然之间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身子失力地顺着门墙滑了下去,眼看就要摔下台阶去。
阿南赶紧冲出门,想将他拉住,但一脚跨出门槛,却见一个路过的青衣妇人已经扶住了卓晏。
卓晏多日水米未进,又悲伤过度,无力地跌在了妇人怀中,意识昏沉。
“梁舅妈?”阿南见这过路妇人正是唐月娘,不由诧异,忙打了声招呼。
而那流浪弃儿吓得愣了愣,撒腿就跑远了。
“南姑娘,我刚好来街上买东西呢,卓公子是怎么了?”唐月娘朝阿南点了一下头,紧张又关切地将卓晏托在怀中,探了探他的额头,“我看他是脱力了,你搭把手,咱们将他搀进去。”
阿南与她一起扶着卓晏进内,问:“舅妈认识他?”
唐月娘应了一声:“之前在矿场见过。”
两人扶卓晏在堂前躺下,楚元知忙去厨房倒了碗水来,唐月娘接了水,用勺子喂卓晏喝下。
卓晏意识不清,嘴唇只下意识蠕动着,而唐月娘的动作轻柔又妥帖,将他下巴捏开后略倾半口水,耐心地等待他吞咽下去后,再给他喂半口水,不紧不慢。
阿南见她这般细致,也放下了心,在旁边坐下后,一抬眼看见他们的侧面,心口忽然微微一动。
这冬日阳光斜照进檐下,阿晏和唐月娘额头眼鼻的轮廓,依稀竟有点相像,一片温情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