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让我疑惑的是,卓寿如何会向当初自己迫害利用过的女子勒索敲诈?而你看来绝不像是没有主意的人,又怎么会瞒着丈夫,偷取家中那么多银两,拿去给自己的前夫?”阿南没有理睬马允知,只盯着唐月娘,继续说了下去,“可事实表明,那日发生的一切,确凿无疑。你将银子交给了卓寿,而卓寿死在了回去的路上。卓寿临死时,众人因为惧怕引火烧身,并无人接近;仵作过来验尸时,他身边也并未发现银子,那么,你被‘前夫勒索’走的银子,究竟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了地上碎裂焦黑的屏风,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看向了已经烧毁的祥龙眼睛。
墨长泽恍然大悟,道:“当时她交给卓寿,并不是银子,而是外表包银的喷火石!”
“对,便是喷火石。拙巧阁坤土堂主康晋鹏曾告诉过我,将煤块封在窑中干馏,可制取到焦炭,再与石灰同炉煅烧,如果炉温够高,便能得到一种遇水爆燃的石头,只要稍微加一点引燃物,就能在雨中越烧越旺。”阿南看向咬紧牙关的唐月娘,道,“由此,雷火为何先从卓寿的左肋烧起也便不言自明了。因为你做了一件事,让他肯定会将致命的东西放在此处。”
她伸出手,做了一个接过东西的手势:“银子。以右手接过,探入衣襟,揣在怀中。”
诸葛嘉质疑道:“可卓寿曾是应天都指挥使,就算充军下放,他何至于向一介妇人勒索这么点东西?”
“卓寿不至于,但唐月娘可以制造机会啊。比如说,她还念着当年亲生的孩子,因此给他打了平安锁,请他代为转交给孩子。银锁一般都是空心的,为了防止凹陷,里面填充些东西也很自然,穷人家甚至只外面包一层银上去,因此卓寿自然不会起疑。
“送银锁的时机,当然是经过谨慎选择的。西北少雨,而那天却难得即将下雨。卓寿本是与别人一起来的,却因为被刘五发现了他与唐月娘私相授受,于是卓寿被唐月娘催促着独自匆匆离开。而在回去的路上,瓢泼大雨下了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带伞的卓寿,在雨中看到人群聚集的避雨处时,他第一件事,应该便是以湿漉漉的手,摸一摸怀中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银锁——于是,手上的水顿时濡湿了喷火石,火光爆燃,将他贴身衣物及整个人烧了起来。雨越大,水越多,火烧得也就更旺,卓寿便死得更惨。”
唐月娘咬紧牙关,紧攥成拳的手微微颤抖,却一声不吭。
见她这模样,马允知怪声怪气道:“唐月娘,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还生了卓晏这么一个好孩子,你于心何忍呢?”
“闭嘴!”唐月娘抬手指着他,咆哮道,“你明知当年我们全村是如何被夷灭的!马允知,我不会放过卓寿,更不会放过你!”
听着她的嘶吼声,马允知下意识一哆嗦,又赶紧站直了,不敢让人看出异状。
可惜朱聿恒已看向了他,沉声问:“马将军,你可有何话说?”
马允知赶紧道:“没有!她来敦煌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为何恨我……”
“你从未见过我,可我见过你。”唐月娘尖锐的嗓音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神情也现出扭曲,“若不是我还要借此布局,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马允知强自反驳道:“大胆!无知匪首,胆敢对本将军咆哮!”
“马将军,你也知道自己是朝廷将军?”阿南声音亦转冷,目光微寒盯着他,“当年你和卓寿,时常因为剿北元游袭不利而遭受军法处置,罚俸受笞。不过巧的是,很快你们就立了一场大功,毙敌百来人,受到了奖赏,你还因功擢升了。而更巧的是——当时被北元劫掠杀光的杨树沟,也是百来人的村落。”
唐月娘死死瞪着马允知,目光如刀。
“我又想,是什么原因驱使唐月娘居然愿意与杀害了自己所有亲人、甚至将自己家乡夷为平地的北元合作?看来只有一个答案——杨树沟并不是毁于北元兵贼,而是被你们屠戮了,用于应付差事,升官发财。毕竟,在荒原上要找几股流匪很难,但屠杀一村老弱就简单得多了!”
马允知一听这话,立时看向朱聿恒,见他目光与阿南一般冷厉,顿时吓得汗出如浆:“你……你胡说八道!”
“马允知。”朱聿恒是上过战场的人,不是没见过这种杀良冒功的戏码,冷冷开口道,“从实招来,当年你与卓寿,是不是为了向上面交差,杀不了北元兵匪,就屠杀了杨家沟的人,贪功领赏?”
马允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抖若筛糠:“殿下明鉴,这、这女人满口胡言,卑职绝对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唐月娘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二十三年前,我女儿大丫周岁那一日,我与丈夫、公婆在家中烧了一桌好菜,请了一家亲戚过来喝周岁酒……到天快黑时,大丫困了,我抱着她进屋哄她睡觉,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惊叫声,我丈夫他……全身是血地扑进来,让我抱着女儿赶紧躲进地窖。他趴在地窖口上帮我们遮挡,我抱着女儿缩在地窖中,透过头顶砖缝看见持刀带人闯进门的凶徒——马允知!”
唐月娘举起手,指着面前跪伏在地的马允知,目眦欲裂:“当日率众杀人的,就是你!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这张脸!”
马允知声音嘶哑:“你……你血口喷人!”
唐月娘没有理会他,她的神思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声音也剧烈颤抖起来:“你杀光了我亲人,把左耳割掉,当做歼敌凭证,又一把火烧了我们全村。我躲在黑暗的地窖里,被透进来的烟呛到昏迷,醒来后发现女儿已经被熏死在我的怀中。我爬出来,全村已尽成焦土,而卓寿独自回来查看现场,发现了我……”
他没有杀她,只将她锁在了卫所的废弃囚房,逼她替自己生个孩子。她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一年多,因为卓寿总是蒙面而来,放下吃食便走,连他面目都未曾看清过。
等到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她连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便抱走了孩子,再也不看她一眼。
她离开卫所后,没了家也没了亲人,只能在外流浪乞讨。
是青莲宗众救了饿晕在田间的她,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穷苦民众中,她第一次听说了青莲宗的名号,知道了青莲老母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故事。
她开始虔诚地信奉青莲宗,梦想着获得青莲老母的神力,终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她豁命努力,既有韧性也有天赋,很快便成了教中得力的人物,因为朝廷的动荡,她随流民辗转去往山东,并在那里遇到了在山东青莲教中颇得人望的梁辉,在宗主的安排下,结为了夫妇,有了梁垒这个孩子。
她再度有夫有子,十几年时光似乎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她心中存着的复仇之火,却未曾有一日熄灭。
她见过了世面,也发觉了屠村兵丁的服饰根本不是北元的,家园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的理由,变得扭曲复杂。
直到十数年后的一天,某个要人途经山东,满街的人都被屏在巷中,由雄壮整肃的大队兵马先行通过。
她在街角抬头看,日头从上方逆照,骑在马上率众入城的那条威严人影,与当年抱着她孩子离开的那条身影,重叠了。
她打听到那是即将赴任的应天都指挥使卓寿,也知道了他膝下有一个与她孩子一般大的独子。那时她的身手已非当年那个无知村姑,让她敢于潜入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府邸,打探行踪。
可惜她寻错了路,堵错了人,没能堵到卓寿,却遇到了苗永望。
而苗永望却是个无比警觉的人,在她逃离之后,命人追踪到了她,查知了她是青莲宗的人。
那时青莲宗主率众在山东起事,又在围剿中身死,临死之前将青莲宗托付给了唐月娘,唐月娘才知道原来从不以真身示人的宗主,与她一样都是女子。
为了安定人心,她将宗主埋葬后,披上了她的衣服与面具,口含苦麻核,顶替了从不以真身示人的宗主。除了日日相见的家人有所察觉外,其余教众都以为,他们的宗主未曾更换过。
可苗永望利欲熏心,为了察知卓寿的秘密,暗地遣人跟踪了她足有一年之久,并着手调查卓寿的过往,不但探知了她的双重身份,还察觉到了她对卓晏的异常关怀,推测卓晏可能是卓寿与青莲宗主生下的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