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阏氏开始关注中原使者的时候,李玄都也在了解小阏氏的底细。
虽然对外宣称大阏氏和小阏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但只要仔细一想,有些地方就经不住细细推敲。
实际上,小阏氏和大阏氏出身同一个家族,却并非是亲生姐妹,而是堂姐妹。之所以说两人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是因为小阏氏的生身父母地位不高,如果说小阏氏是大阏氏的亲妹妹,则能拔高小阏氏的身份,更容易嫁给老汗。
大阏氏和小阏氏两人年纪相差许多,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大阏氏是老汗的元配发妻,比老汗稍小几岁,也已经年近古稀,而小阏氏才是不惑之年,两人相差了近三十岁,虽然是姐妹,但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两代人,当年大阏氏出嫁时,小阏氏还未出生,甚至大阏氏的儿子明理汗都比小阏氏更为年长。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就可想而知,除了来自同一个家族之外,再没有什么交集,反而因为互相争宠的缘故,就连表面姐妹也不能维持。
姐妹二人共侍一夫,这种事情不算少见,往深了说,别说是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就是姐弟二人,那也是有的。当年慕容家有一对姐弟,姐姐倾国倾城,弟弟有龙阳之姿,双双被皇帝纳入后宫,有歌谣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除此之外,世家大族联姻,是结成两姓之好,又有“姐死妹填房”的说法,就是姐姐死了之后,再把妹妹嫁给姐夫,一则是延续两家的姻亲关系,二则是姨母做继母,不会慢待了姐姐留下的孩子。当年天可汗杀兄弟逼父退位,又娶了自己的弟媳,并非是因为好色,而是要以此手段拉拢弟媳背后的家族,继续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
至于小阏氏为何会在大阏氏出嫁多年之后嫁给老汗,也与大阏氏大有关系。在小阏氏十五岁的那年,大阏氏生了一场重病,命悬一线,在这个时候,大阏氏的家族因为不愿意失去后族身份的缘故,将年轻貌美的小阏氏送入老汗的金帐。正好当时老汗的四位阏氏空悬一个位置,于是老汗将自己的小姨子封为颛渠阏氏,只等大阏氏咽气,便会再将其晋升为大阏氏。当时,恐怕除了明理汗和伊里汗之外,都已经将大阏氏视为一个死人,只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大阏氏兴许是被众人的薄凉态度给刺激到了,死活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在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之后,反而是渐渐好转了。
因为这个缘故,颛渠阏氏没能晋升为大阏氏,但因为她极受老汗宠爱的缘故,在王庭中权势日重,又与大阏氏是姐妹,故而被称作小阏氏,意思是仅次于大阏氏的递补之人。大概等同于中原宫廷中皇后与皇贵妃的关系,一个是正后,一个是副后。
经过此事之后,大阏氏不仅对小阏氏怀有极大敌意,也厌弃了为老汗奉上小阏氏的家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己重病垂死,亲人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也就罢了,还盘算着如何让自己的妹妹嫁给自己的丈夫,顶替自己的位置,以确保家族长盛不衰,换成是谁,都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正因为如此,小阏氏与家族的关系越来越深,而大阏氏随着父母故去与家族近乎决裂,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小阏氏这些年来权势水涨船高,除了老汗宠爱之外,也少不了背后家族的鼎力支持。
这些秘辛,许多王庭权贵都不知晓,相当一部分只在女眷中口口流传,所以李玄都算是问对了人,月离别虽然没有嫁人,但也在女眷的范畴之内,得以从许多贵妇人的谈话中知晓了这些隐秘过往。
除此之外,就是小阏氏的性情了。用月离别的话来说,她是一个擅长伪装的女人,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她是一个与中原女人截然相反的草原女人,中原女人讲究温婉似水,而草原女人却是热情如火。小阏氏喜欢举办宴会,喜欢赛马,喜欢狩猎,甚至还曾陪同老汗出征,镇压叛乱的部族。对于老汗这种享尽人间尊荣的帝王来说,女子相貌好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也许是在小阏氏的身上让他感受到了年轻的活力,所以才会格外宠爱小阏氏。
可在实际上,小阏氏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这些年来除去了许多与她为敌的对手,却又不曾触碰老汗的底线,不动声色地为药木忽汗扫平了道路,可以说是她一手将药木忽汗扶持到了今日的地位。在月离别看来,如果小阏氏不是老汗的后妃,而是身上流淌着老汗血脉的四王之一,那么老汗根本不用选择,会直接指定她作为新任大汗。
听完月离别的介绍之后,李玄都已经对小阏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心中逐渐有了定计。若是换成其他时候,以金帐的底蕴,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算是踏足了长生境的李玄都,也不可能掀起太大的风浪。可天时地利人和,老汗年老体衰,似乎是天年将尽,诸王虎视眈眈,相互敌对,使得金暗流涌动,隐隐有了帐四分五裂的迹象。一个庞大的帝国绝不是从外部攻破的,最大的危机往往来自于内部,老汗在位一甲子,可以说是一甲子才有一次新老更替,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想来老汗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向辽东求和,以求安稳度过新老交替的这段时间,恰恰因为老汗的这个决定,给了李玄都可乘之机。
赵政只是希望李玄都能探清王庭虚实,原因在于赵政要给李玄都和秦家面子,毕竟李玄都是秦家的女婿,不是赵政的下属,不好要求太多,可从先前的计划来看,能让秦清决定亲自出马,就绝不是探清虚实那么简单,大概率是要趁机搅乱金帐王庭。在李玄都摸清了王庭虚实之后,自然不会坐视这个甲子年岁才有的绝佳机会从眼前溜走。
月离别跟随李玄都身侧,心思复杂。她不傻,相反她是个顶尖的聪明人。从李玄都的一言一行中,她已经猜测出李玄都到底要做什么,可她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与李玄都共处一船,不但性命被李玄都操于手中,而且还被李玄都救了不止一次,她既对李玄都心怀好感,又对他心存忌惮,其矛盾心情可想而知。
月离别作为月即别汗家族的那颜,与绝大多数权贵一样,并无太多家国情怀,并不想为了金帐去死,但是她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金帐支离破碎,那么金帐不仅是无力再去南下中原,说不定还要被中原人反攻。正如中原人谋求太平世道不能寄希望于金帐人的仁慈,金帐人也不能寄希望于中原人看不上苦寒草原,这是双方的根本矛盾。
月离别本想着扶持药木忽汗登上大汗之位,那么她成为阏氏也好,或者成为新任的月即别汗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谁能想到她好死不死遇到了这个神秘莫测的秦公子,亲信被杀了个干净,自己更是沦为他的帮凶。中原人有个典故,叫做为虎作伥,意思是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变成伥鬼,专门引诱人来给老虎吃。月离别觉得这个典故用在自己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个秦玄策就是吃人的老虎,而她是可怜的伥鬼。
月离别心绪复杂难言,忍不住望向王庭的北门。
按照时间来算,子雪别汗和月即别汗也该到了,不管怎么说,子雪别汗是她的幼年好友,月即别汗是她的长兄,除了他们,月离别也不知道该依靠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