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姓秦,双名唯肃。”
出身世家之人,取名都有迹可循,各家辈分范字多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唐家的辈分范字取用“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一句,秦素曾经跟李玄都提起过秦家的范字,也是八字,中间没有间隔停顿,是为:“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清原名秦道正,他与秦道远、秦道方都是“道”字辈,秦素若是按照范字取名,便是“为”字辈,只是秦清与李道虚一般,不遵规矩礼法,去掉了范字,秦清更甚于李道虚,李道虚只是给徒弟义子取名随意,秦清干脆连自己的名字也改了。
若是以此来算,秦唯肃是“唯”字辈,是秦清的高祖一辈。
徐无鬼掐指一算,问道:“阁下来到昆仑时,可是宣庙在位?”
“宣庙?”秦唯肃一怔,他不知道宣庙何人,却也知道“庙”必是称呼已故皇帝,“太祖、太宗、仁宗在前,何来宣庙?”
徐无鬼道:“就是玄化帝。”
“当今天子年号正是‘玄化’。”秦唯肃道,“何以称呼为‘宣庙’?”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道:“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阁下可知道烂柯人的典故?”
秦唯肃脸色大变。
徐无鬼又道:“我大魏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天子已经一十三世,宣庙是本朝第四位天子,庙号‘宣宗’,故称‘宣庙’,民间百姓也以年号称之为‘玄化帝’。”
也许是出于某种直觉,秦唯肃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当今天子年号天宝,如今已是天宝八载,距玄化年间已过去近二百年。”
秦唯肃嗓音微微发颤,“那你说的秦家……”
李玄都道:“世居辽东朝阳府,当今秦氏家主名为秦道正,正是家岳。”
“秦道正……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素,秦为素,莫不是避讳我的名字,才把范字去掉?”秦唯肃喃喃道,又转头望向她的妻子。
女子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看不出半点血色。
李玄都这才发现如果秦素的名中加上范字竟是与这位先祖同音,可“素”字对于老丈人又有些不同寻常,所以这才去掉范字,倒不是老丈人一味漠视礼法规矩。李玄都轻叹一声,“相距年代太过久远,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所以我还是称呼尊驾为阁下,阁下困于‘太虚幻境’时日已久,已被‘太虚幻境’吞噬。若是‘太虚幻境’关闭,其中被困之人就化作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痛击一切来犯之敌。如今‘太虚幻境’重新开启,其中之人方能暂时恢复神智。”
秦唯肃生前就被困“太虚幻境”多时,知道“太虚幻境”的厉害,此时听得两人所言严丝合缝,没有半点漏洞,已是信了大半,低头苦笑道:“我当年为内子寻药,冒险前往昆仑,意图进入‘玄都紫府’碰一碰机缘,却不曾想被困于此二百年之久。”
秦唯肃抬起头来望向两人,问道:“你们两位呢?又为何进入‘玄都紫府’?”
李玄都心知此时如果说明他是被地师胁迫,出于秦家的关系,秦唯肃必然会助他一臂之力,可李玄都心知肚明,就算他们两人联手,也不是地师的对手,于是说道:“此番‘玄都紫府’重新现世,与当年情况不同,是为天意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秦唯肃欲言又止。
李玄都明白他想问什么,说道:“如果你们离开‘太虚幻境’,就要承受时光之力,立刻寿尽而终,可一旦‘太虚幻境’重新关闭,你们又要重归于浑浑噩噩之中。”
秦唯肃脸色变化不定,双目中包含悲色,最终又望向了自己的妻子。
似乎重病在身的女子柔柔一笑,“我本就是当死之人,现在多活二百余年,与你多了二百年的朝夕相处,已经知足了,只是连累了你……”
秦唯肃笑道:“夫妻本一体,何谈连累不连累,你多赚了二百年,我不也多赚了二百年?”
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片刻,秦唯肃扶起妻子,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望向李玄都,沉声道:“话虽如此,但沦为傀儡之流,非是我夫妻二人所愿,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李玄都望向徐无鬼,叹息一声,“如此就有劳地师了。”
徐无鬼轻轻点头,运转六劫之力。
一瞬间,天地显现出一种昏黄的色彩,然后就见夫妻两人开始迅速苍老,头发雪白,生出皱纹。
两人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任何惧意、悔意,女子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丈夫的脸庞,眼角却有眼泪流出。
秦唯肃的境界修为更高,更能抵抗时光之力的冲刷,他先是替妻子拭去脸上的泪珠,然后伸手握住了妻子已经变得干枯的手掌。
两人的身体变得无力,却仍旧艰难且坚定地互相望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的样子印在心底,直到下辈子也不忘记。
不多时后,只剩下两具相依相偎的白骨。
李玄都轻声道:“劳烦地师稍待片刻,我代为葬了两位,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