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请老丈说说。”李玄都微笑道,心里觉得有趣,眼前之人明明不是辽东人,可现在俨然是以辽东人自居了。
老丈面有得色,说道:“辽东的税可比朝廷的税低多了。小老儿不做买卖,只是个做工的,也不知道商税多少。不过小老儿有几个一起从齐州来辽东的同伴,他们比小老儿年轻,合伙开荒去了,小老儿问过他们农税多少,他们说三十税二,也就是十五税一。”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朝廷是三十税一,辽东这边是三十税二,分明是朝廷的税更低一些,可老丈怎么说辽东的税更低?”
“一听公子这话就知道公子是没种过田的人。”老人笑起来,“朝廷明面上是三十税一,可那只是正税,除了正税,还有各种杂税,各种乱七八糟的名目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收成全都交上去也不够。可辽东这边就不一样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那些杂税,可不就比朝廷低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明白了,告辞。”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咕哝道:“明白?明白什么了?”
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回到了秦素身旁。
秦素问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李玄都感慨道:“岳父大人和赵部堂高明啊,我今日领教了。”
“怎么说?”秦素好奇道。
李玄都道:“如今看来,辽东的藩库要比朝廷的国库富裕太多,最起码辽东没有饥荒,还能借钱给百姓开荒种地,更能养起二十万大军。反观朝廷,赈灾的钱没有,养兵的钱也没有。这就有意思了,辽东的土地、人口不足朝廷的四分之一,也不是江南等富庶之地,怎么就能收这么多的税,还没有百姓叫苦?朝廷占据了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的人口,各种巧立名目,各种苛捐杂税,收税收得天怒人怨,逼得百姓不得不弃耕逃亡,可到头来收到手里的税还不如辽东的多?你想想这是什么道理?”
秦素立时明白了,“这些税都被中间的人层层贪了。”
李玄都道:“一个辽饷,不过二百万两银子,属实不多,可摊派到百姓头上的时候,就逼得百姓逃亡,这是被增加了多少倍?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廷能拿到手一百万两银子,底下的百姓就要缴纳一千万两银子,剩下的九百万两银子都被那些贪官污吏们分走了。可偏偏朝廷还没有替换的能力,因为这些官吏以及他们背后的士绅,就是大魏朝廷的根基所在,没了他们,朝廷也就不存在了,这便是张相新政失败的原因。”
秦素咋舌道:“辽东这边呢?”
李玄都道:“朝廷收一百万两银子,到手一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一千万两银子。辽东收两百万两银子,到手两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两百万两银子。结果就是辽东比朝廷有钱,辽东还更得民心。这样的朝廷,焉能不败?”
秦素道:“原来这才是爹爹打压士绅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感慨道:“我现在想明白了,张相的新政注定不可能成功。朝廷要赈灾,要用兵,必须加税。可天灾连连,本就歉收,又因战祸之故,青壮男丁死伤惨重,很多田地要靠老弱妇孺来耕作,收成更是凄惨,只希望着朝廷拨款赈灾或者减免赋税。如此一来,成了个死局,朝廷没钱,百姓没钱,士绅们有钱。士绅们挖朝廷的墙角,又拼命压榨百姓。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绅就是朝廷的支柱,想要通过朝廷去对付士绅,只会自寻死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门户。”
“只是如此一来,又有一个问题。”李玄都话锋一转,“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此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就像一张饼,现在能吃到十成,渐渐只有八成,最后只剩下五成、两成,终是难以维持。我在想,辽东能否摆脱这个规律?”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叹息道:“‘天下苍生’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是何其难。说庙堂,不是几个书生坐而论道,打些机锋,那是纯粹的纸上谈兵。也不是整日里这个计那个谋,这些机谋权术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何改变?如何避免?这才是根本,故而太上道祖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秦素道:“你有没有办法?”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好办法,我们现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这种时候,空有一身长生境界修为也很难有所作为,这就好比绣花,不是空有力气就行的。”
秦素沉默了一会,问道:“还要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吗?”
李玄都心情立时好起来,笑道:“当然要四处走走看看,而且要好好看看,我现在对辽东越来越有兴趣了。不管以后如何,现在的辽东让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