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攻陷北邙山,的确有些金银,不过并没什么官银,李玄都之所以知道官银之事,还要追溯到他和颜飞卿第一次撞破藏老人炼尸的东山之行。兰玄霜不知此中内情,可她不是张白昼这样的愣头青,立时心领神会,回答道:“确有此事。”
“这就有文章了。”李玄都道,“我记得江南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都是由柳公公负责掌管,报过几次官银被盗,这些官银怎么会出现在皂阁宗那里?”
柳逸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这……定是下面的奴婢们欺上瞒下,伙同外人把库银给贪了。”
李玄都问道:“柳公公,这么大的事情,又持续这么多年,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虽然此地不是朝堂,但有儒门中人在场,还有这么多与朝堂有关之人,柳逸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不再是微微欠身,而是上身前倾,回答道:“咱家……我也曾查过织造局和市舶司的账目,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有失察之罪。”
“家师生平最重规矩法度,凡事都要讲究规矩。”李玄都望着柳逸,“只是失察吗?”
柳逸感觉自己此时好像在面对当年先帝一般,恭敬回答道:“回清平先生,自然不仅仅是失察那么简单,还有失职之罪。”
李玄都笑了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国事蜩螗如此,柳公公辅佐内相,容不得半分马虎大意。我毕竟不是朝廷之人,无官无职,一介平民,就算公公有什么罪过,也不是我可以置喙,公公还是向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请罪吧。”
“是是是。”柳逸被李玄都敲打一番,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唯唯诺诺退下。
远处楼船上,已经有人潜入水下将“千里望”打捞了上来,擦拭干净之后重新回到了天宝帝的手中。
天宝帝通过“千里望”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脸色晦暗。
白鹿先生感慨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天宝帝低声问道:“李玄都说的这些事情……先生知道吗?”
白鹿先生回答道:“有所耳闻。”
天宝帝转头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尊敬,透出的是孤独和深寒,“这些事情,朕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朕?”
白鹿先生长叹一声,“此乃顽疾,且不说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我们告诉了陛下,陛下也不可能立时解决,天底下那么多的事情,陛下如何能够兼顾,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所以陛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亲政,然后任用贤臣,君臣合力,才能彻底铲除这些顽疾。”
天宝帝不置可否,转而说道:“这些蛀虫,国事艰难如此,就连李玄都这个外人都明白,可为什么他们不明白?”
“他们不是不明白。”白鹿先生淡淡道,“他们比谁都明白,可他们还明白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天宝帝立刻问道。
白鹿先生挥袖设下禁制,轻声道:“既然陛下如此问了,老夫便直言了,关键在于土地。古时王朝,君臣共治,古代的士大夫们,拥有三种身份,即是土地的主人,政事参与之人、兵事参与之人,皇帝不是主人,而是盟主,这也是古代世家可以经营一方而不必全部集中于帝京的缘故,所以这时候的世家往往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谓之有恒产者有恒心。”
“可到了本朝和前朝,科举完善,不再有门阀一说,大地主变成了无数个中小地主,门阀变成了士绅,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皇权独大,这些地主们不再是政事和兵事的参与者,不再是皇帝的盟友,而是成了皇帝的依附者,他们从朝廷的主人变成了朝廷的客人,看似居于朝廷高位,但丞相都没有了,兴衰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随时可以被踢出局,所以他们会本能地挖朝廷的墙角,逃避税收,隐匿人口,总而言之就是千方百计与朝廷作对,损耗朝廷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利益。这便是无恒产者无恒心。”
“老夫先前说过,他们原本有三重身份,现在他们没了政事和兵事的身份,可还有一个身份,土地的主人,天下税收皆是来自于土地,所以他们还是钱袋子。这种错位导致了朝廷想要征税变得极为困难,养兵更是昂贵,只是几十万人便要耗尽朝廷的国库。这也导致了朝廷面对金帐时屡败屡战。”
“不过此举也有好处,那便是内部稳定,再无权臣夺取皇位,再无藩镇割据。为何朝廷放权地方督抚之后,以辽东为首的地方督抚可以迅速平定叛乱、镇压流民?甚至辽东已经是国中之国?正是因为辽东的屯田制度,土地的主人、政事的参与者、兵事的参与者,三位一体,人人有恒产,故而人人有恒心,与金帐的千户制度,其实是殊途同归。”
“大逆不道!”天宝帝既惊且怒,万万没想到白鹿先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白鹿先生淡然道:“陛下不喜欢听,可老夫还是要说。想要解决如今困局,要么效仿古制,朝廷放权,使得门阀豪强坐大。要么就彻底收权,趁着如今天下大乱之际,借流民百姓之手,扫除地方士绅,真正做到皇权下乡,由官府的官吏代替地主乡绅,完成最后一步,这样可以解决兵事和财政的两难困境。在老夫看来,秦清整顿士绅,虽然现在实行屯田制度,但大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过了许久,天宝帝缓缓说道:“先生这是在挖儒门和道门的根基。”
白鹿先生摇头道:“道门早已放弃了土地,四海航路,各类商贸,哪样不是道门经手?只有儒门还死抓着土地不放,儒门已经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这也许是老夫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而恰恰是陛下做的第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