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山中已有几分春日暖意, 到了夜里却又开始起风。
龙吟潭问事阁内夜里依旧点着灯,书阁二楼有个房间,供误了山中宵禁的弟子在此过夜。
卫嘉玉夜里坐在屋中读书时, 忽而听见窗外传来鸟叫声。这书阁外确实种着一棵同房顶一般高的银杏,但这寒冬时节, 叶片早已掉光了, 哪儿来的鸟会在那上头做窝?
外面那鸟叫声颇为悦耳, 如同黄莺啼鸣,简直要叫人疑心窗外不是三九寒冬, 而是一派春日胜景。
卫嘉玉拢了下肩上的外袍, 起身推开窗。
山上夜空格外干净,冬季星子点点,缀在空中,星光下对面光秃秃的树枝上头勾脚坐着一个姑娘。他推开窗时, 闻玉正好收起未尽的最后一声鸟鸣,尾音微微扬起, 像是哼了一支欢快的小调。
他想起在沂山的暗河里, 眼前的人也是这般站在筏子上同他伸过手, 像是这山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精灵。
“叩叩叩——”坐在树上的女子举起左手, 右手屈起手指在掌心上叩了三下, 挺有礼貌地敲门示意。
站在窗前的男子哑然失笑,从窗边退开半步, 让开半个身子放她进来。
闻玉于是一脚踩在树上,纵身一跃就跳上了他二楼的书窗。
这间书阁位置不大,摆设也很简单, 闻玉在屋里转了一圈:“你这几天一直就住在这儿?”
“嗯。”
卫嘉玉往火炉里多加了块炭火, 又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上, 见她在自己书桌旁的位置上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好笑道:“你这是要提审犯人?”
闻玉一抬眼皮,决不同他嬉皮笑脸:“好好说话,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卫嘉玉低头敛容,可惜抬起头时眼底还是有几分未掩尽的笑意:“大人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山上的?”
“十三天前。”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山上的?”
“也是驱傩那天方才知道。”
闻玉本是兴师问罪来的,这样一来倒是失了借口,于是她想了一想,又问:“可我到山上快有一个月了,你为什么十三天前才到?”
说到这个,卫嘉玉便抬眼朝她看了过来,闻玉不知为何叫他看得心虚,紧接着便听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日你只留下一句口信,路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只能一路猜测你可能会走的路线追上来,可惜还是几次与你擦肩而过,最后一次得到你的消息已是在静虚山下。山上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在附近的镇子等我,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闻玉这才想到金陵城外自己不说一声便扔下他的事情,自知理亏,气势一下便弱了许多,分辩道:“当时情况紧急,也是迫不得已。”
卫嘉玉掀起眼皮,主动替她翻起旧账:“无妄寺那回我记得你说,即便我是你兄长也不代表我能决定你该知道什么,擅自替你做出决定?”
闻玉一时语塞,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有时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卫嘉玉说完这些,又好整以暇,主动给她递了台阶:“不过我迟了这么些日子才找到你,也有我的不是,还是应当同你道声歉。”
“……”
闻玉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从小到大犯起浑来闻朔也拿她没办法,卫嘉玉这个半路出家的哥哥倒是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怏怏不乐地靠在椅背上:“我在山上等了你小半个月,你就跟我说这些?”
卫嘉玉心中一动,有一瞬间差点以为她已看破了他的心意。
他自然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想问她这段时间安好,想说金陵一别他无一日不记挂她的安危,想责怪她不告而别……但等她坐在眼前,却又发现无一句话能说。于是只能颤了下眼睫若无其事地反问道:“你今日气势汹汹地来,又是为了说什么?”
反观闻玉心思纯净,听他这么一问,张口便说:“我原先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今日见你平安无事我才放心。”
她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如同一对寻常的兄妹、友人,可他不行。
卫嘉玉忽然觉得自己狼狈,捏着茶盏的手指用力在杯沿划过,像是一颗心同这杯壁一般叫人烫了一下。他已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但情思如藤蔓生长在暗处,扒开血肉想要看一眼漏进来的光,等枝叶当真伸展出去,却又担心被这光线灼伤,忙不迭地躲回暗处,不敢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