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群小队员千恩万谢地走了。
凌燃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定好时,就转身去了训练室。
训练室里没有人,他把敏捷梯摆开在瑜伽垫上。
敏捷梯训练,有点像跳格子游戏,软梯格长长一条铺在地上,有很多种练习方法。
譬如变速滑步+停顿、腾空剪刀脚+箭步跳等、前后高难度交叉步等等。
其实就是两只脚前后交替地踩着格子来回滑步,时不时还变换花样,譬如交叉双腿,间歇停顿,左右脚步数调整,颠倒方向。
可以增强身体的灵活性和反应能力,对练习步法很有帮助。
花滑的步法有十几种,实际的节目编排中又会杂糅交替进行,每一个步法还会有前后内外刃的变化。
光是能记住完全不够,还需要有足够快的反应速度和灵活变换步法的协调性。
凌燃才在敏捷梯上踏完一组高难度的交叉步,训练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钟炎在门口停了停,才走了进来。
才短短几天,他头发乱糟糟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变得突出,眼下更是青黑一片。
整个人都被颓唐的气息笼罩着。
钟炎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背上还背了个包,一进来就把包放在了敏捷梯旁边。
“凌燃,”钟炎嗓音发涩,眼里复杂神色一闪而过,“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凌燃抬头看向他。
钟炎躲开少年清凌凌的目光,深鞠了一躬。
“是我被嫉妒蒙了眼,才会去举报你和向教练有金钱交易,对此造成的麻烦,都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说,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他的态度摆得很低。
凌燃心里却有一丝异样闪过。
如果钟炎这么快就能态度诚恳地认错,那向教练为什么还会天天拉着薛林远去喝酒?
或者说,如果钟炎诚心诚意地道歉悔改,向教练还会不念旧情强硬把他赶走吗?
应该不会吧。
但钟炎现在的态度摆在这儿,他也不好说什么。
“我接受你的道歉,也没有什么想要你补偿我的。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不如去找向教练好好谈一次心,向教练心里很记挂你这个学生。”
凌燃点到即止,继续在敏捷梯上来回滑步,连眼都没抬。
早在选拔赛上看过钟炎的自由滑节目后,他就没有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
主要是他没有在钟炎身上看到那股劲儿。
那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全身全心扑在花滑上,热爱花滑,积极进取的劲儿。
没有这股热爱,钟炎他不可能走得很远。
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
凌燃对不会成为自己对手的人一向不在意,毕竟他们的目标不同,方向也不同,以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种不在意,钟炎自己也感觉到了,他握紧拳挤出一个笑。
想象中,凌燃可能幸灾乐祸,或者得意扬扬的神态并没有出现,他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因为这种明晃晃的忽视而更加难堪。
“凌燃,我其实很想问,你既然有这种实力,当时在节目里为什么要去划钟鸣的表演服呢?”
钟炎下意识地看了眼他放下了地上的背包。
凌燃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但这并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
他脚下不停,气息都有点乱,语气却是平静自然的,“我没有划钟鸣的表演服。”
“可大家都说是你划的,钟鸣也说他看见了你偷偷在摸他的表演服。”
钟炎莫名其妙地变得急切起来。
凌燃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怎么知道钟鸣看见我摸他的表演服?”
钟鸣没有在直播间提起这件事儿,钟炎怎么可能知道,是因为他们都姓钟吗?
凌燃看过来的目光澄静又干净。
像是能穿透人心。
钟炎如芒在背,脸上挂着尴尬紧张的笑。
“钟鸣是我的远房堂哥,这些事儿他都告诉我了。你不用解释,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我只是纯粹地好奇,你为什么会划他的表演服,毕竟霍家那么有钱,完全可以砸钱送你出道。”
凌燃挑了挑眉,“我没有划他的表演服,我当时只是好奇想看一眼,甚至都没有伸手。”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的事实就是这样。
只是带点不服气的好奇,就被人污蔑泼了好大一盆脏水。
也难怪原主后来死死咬着钟鸣不放,只想把他踩下去。
可即使是这样,原主也没有动用霍家的势力把还未出道的钟鸣封杀雪藏,而是天真地想用实力打倒他。
只可惜,最后不仅失败,还丧了命。
很傻很天真,心却很干净。
像雪白的冰面一样。
却被剧情束缚,做了主角夫夫的陪衬,死状凄惨。
想到这里,凌燃谈话的心思就淡了,他看了钟炎的背包一眼,把敏捷梯折叠收好,放到柜子里。
他会替原主将这盆脏水洗干净。
但在这之前,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去训练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钟炎还想拦,又怕自己的意图太显眼。
他忍了又忍,不服气地问了句,“凌燃,你跟向教练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吗?”
执迷不悟。
这是凌燃听到钟炎的问话时,脑中闪过的四个字。
怪不得向一康愁成那样,气成那样。
感情钟炎还觉得自己真的跟向教练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凌燃都替向一康觉得不值。
“当然没有。”
他连看都没看钟炎一眼,斩钉截铁地替自己和向一康正名,伸手推开门走出去。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钟炎不死心地拦人。
凌燃的目光终于落到钟炎脸上。
“我为什么要看你?”
钟炎愣住。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目标要努力,我为什么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与比赛无关的事情上?”
凌燃指了指训练室,“我每天都在训练室练习,但是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你。”
一个连努力都放弃的运动员,绝不可能与他站在同一个赛场上,他为什么要关注钟炎。
是闲的吗?
听出这个话外音,钟炎的肩膀都耷拉下来。
这句话简直是杀人诛心!
他还想拦人。
凌燃被他缠得不耐烦,冷了神色,“你跟我去上冰。”
钟炎愣住,跟了上去。
冰场上的队员看见他们来了,一窝蜂地跟过来,“钟哥,燃哥,你们要干什么?”还有人怕出事,马上去喊向一康的。
凌燃也不解释,热身几下换好冰刀,就上了冰。
少年的腰背笔直,脸色冷淡,乌黑的眼投了一瞥,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钟炎不明所以,咬牙跟上。
凌燃滑行几圈找好状态,双腿交叉,上来就是一个3lo。
少年的身形在空中腾转,长腿笔直,冰刀折射出刀锋般的光线。
足周,轴心稳。
唰的一声。
落地更稳!
“漂亮!”其他队员忍不住地鼓掌。
钟炎瞳孔微缩。
这是他头一次近距离认真地看凌燃跳跃。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选拔赛的时候,其他队员会为了凌燃一个普通的二连跳连连惊呼。
凌燃的动作是说不出的利落好看。
标准得像教学视频一样。
挑不出一点毛病。
是他根本做不到的。
但是,凌燃就是想让他看这个吗?
钟炎有点懵。
凌燃停在他面前,“你也做一个3lo。”
钟炎晕乎乎地就听了他的话,换了冰刀,热身几下也做了一个3lo。
倒也稳稳落冰了。
只不过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鼓掌,又觉得有点违心。
实在是,对比太惨烈了。
为什么同样是3lo,钟哥的看起来,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还有点丑。
钟炎也意识到了。
他红了眼,“凌燃,你是故意羞辱我的吗?”
凌燃摆弄着手里的手机,慢放卡在了钟炎跃起的一瞬间。
屏幕上的身影,冰刀还没有离开冰面,整个人就扭转了至少180度。
“钟炎,你在起跳前设想过自己跳跃的方式吗?有仔细分析过自己跳跃的视频吗?你知道自己的短板都在哪里吗?”
连着三个问题,把钟炎问懵了。
怎么跳?不就是能跳起来就好?
钟炎背后冷汗直冒,他好像隐约知道,自己跟凌燃的差距在哪里了。
可他贫瘠的知识储备,还不允许他弄明白太具体的。
凌燃见他神色变了,就收起手机。
他的语气很淡。
“如果你只会恶意猜测和举报我跟向教的关系,那你大概永远都想不明白了。”
什么?钟炎举报向教和凌燃的关系?
原来纪委因为这个才来的!
所有的队员都懵住了。
他们大多数年纪都很小,脑子里黑白分明,最讨厌一个人的出气方式就是孤立他,不理他,顶多再偷偷说几句坏话。
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会走官方去举报。
且不说凌燃的技术水平明明就放在哪里,明眼人都看得见。
向教对他们那么好,掏心掏肺,钟炎怎么好意思举报向教!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一个,两个,三个,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蹬冰滑离了钟炎身边。
凌燃看也不看被自己的话震在当场的钟炎,右刃一个用力滑远。
钟炎愣愣的,目光还在不由自主追逐着那道远去的修长身影。
原本追随他的队员都围到了凌燃身边,大着胆子、叽叽喳喳地问长问短。
“燃哥,我的跳跃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问题啊?”
“燃哥,你能帮我看看我的旋转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使不上劲。”
“燃哥,燃哥……”
小队员们好像突然就发觉凌燃并不是那么难相处,一声声地喊,俨然把凌燃当成了队伍中心。
就连一直最粘钟炎的严庆都狠狠瞪了钟炎一眼,小脸一红,跟了上去,见凌燃没有驱赶他,扭扭捏捏憋出一句,“燃哥……我……”
凌燃被这些小孩围着,眉梢一挑,不耐烦的气场都出来了。
偏偏这些队员年纪不大,都不会看眼色,道歉的,请教的,一个个厚着脸皮轮着来。
到底都是群小孩,脸跟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
凌燃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成了孩子王。
这还不如他们讨厌自己的时候好。
最起码清净。
向一康远远看的倒是老怀欣慰。
薛林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得,他家这小祖宗脸沉得都要滴水了。
但就该这样!
年轻人就该多说说话,放松放松!一天天的,长在冰上和训练室,算怎么回事啊!
钟炎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边缘。
没有人再投来眼神。
没有人再关注他。
就好像曾经属于他的光,全都去追逐冰上那个少年。
他也没有脸再拦凌燃,走出训练中心后才从包里摸出一个显示正在录音界面的手机,狠狠砸在了地上。
凌燃的话深深刺痛了他。
那个漂亮的3lo更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冲着半空狠狠地一挥拳,满眼不甘,最后还是不得不颓然地背上背包,在保安的驱逐下离开了这个曾经奋斗过数年的训练中心。
是他忘记自己的本心和对花滑的热爱,一门心思搞不入流的小把戏,活该落到这样的下场。
不甘心,真不甘心,钟炎狠狠擦了下眼。
但他也知道,这片洁白的冰面容不下他了。
凌燃不知道自己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对钟炎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他还在一门心思地打磨自由滑。
第二版的鸣蝉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节目的配置太低了。
二连跳只有3s+2t和3t+2t。
而他拿出来打动裁判的4t+1eu+2s,其实是感觉来了,为了争取名额努力拼了一把,平时的成功率并不是很高。
万一比赛的时候感觉没来呢,该怎么办?
凌燃不喜欢打没有把握的仗。
他已经琢磨了好几天,还在想要不要把3s+2t的组合替换成他成功率更低,但分数更高的3s+2lo。
lo跳,也就是后外结环跳,很容易辨别,起跳前明显可以看见双腿交叉一下的就是后外结环跳。
凌燃最近仔细研究了薛林远收集整理好的关于国际上这次夺冠呼声很高的选手。
已经发声会参加华国站分赛的有m国的丹尼尔,r国的竹下川,h国的张恩昊,都是在少年组崭露过头角的选手。
尤其是丹尼尔,他前不久刚刚在m国站分站赛上拿到冠军。
竹下川则是r国名将竹下俊的弟弟,这次也在社交平台上宣称会参加华国站冠军的争夺。
凌燃看过他们的比赛视频。
都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次比赛的压力很大,俱乐部联赛什么的根本就不能比。
可以说,这是凌燃第一次参加专业级的赛事。
还是得再练一组3s+2lo的二连跳。
凌燃想得很开。
即使这次比赛用不上,还有下次下下次呢,总有一次会用上。
他投身进枯燥重复的训练里。
抽空联系了阿尔贝托,告知了自己有关考斯腾改动的想法。
很快,阿尔贝托给出了热烈回应。
阿尔贝托是一个真正痴迷艺术的设计师,不仅没有因为被要求改动而生气,反而对凌燃的提议满意极了。
“凌!亲爱的!我真想请你来做我的专属缪斯!或者来做我的关门弟子!”
凌燃不习惯意国人腻腻歪歪的说话方式,简单将自己的想法交代清楚,就放手把考斯腾的修改交给了阿尔贝托。
阿尔贝托果然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新做好的考斯腾一送来,就看得薛林远啧啧称奇。
“不错不错,这样变动,更符合节目的意境了。”
他眼里有光,“我觉得咱们说不定真能得块奖牌回来!”嗯,最起码一个最佳气质长相奖肯定没跑。
凌燃将身上试穿的考斯腾脱下折好,“我本来就是冲着奖牌去的。”
薛林远一巴掌呼他后脑勺上,动作很轻,倒像是揉了一把凌燃的后脑勺。
“你小子,至少嘴上也谦虚一点啊,拿奖牌这事,都是闷声发大财。”
说着说着,薛林远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凌燃也笑了笑。
清亮乌黑的瞳孔却盯着墙上的倒计时牌,目光灼灼。
世界青年花样滑冰大奖赛第二站,华国站分赛。
他亮剑在国际赛场上的第一战。
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