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闻泽轻笑了一声,“很辛苦吧?”
“也还好,”凌燃点点头,才反应过来,霍闻泽其实看不到,就加了一句,“跟平时训练的强度差不多。”
他早就习惯了,也不觉得苦。
从f国战失利后,他为了备战总决赛,可比这苦得多,是半夜惊醒都要去健身房加训的程度。
霍闻泽顿了顿,“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拿到金牌固然好,但你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拿到金牌这一件事。”
可他就是为了拿到金牌,才会穿进书里。
凌燃默了默,还是嗯了一声。
霍闻泽一听,就能猜到电话那边的少年肯定又是一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看上去就很乖巧很恬静很听话的样子,其实心里却早就打定了主意。
是得让他的新教练掰掰这个牛脾气。
霍闻泽对薛林远的话更赞同几分,又交待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凌燃靠着走廊墙壁上冰凉凉的瓷砖,微微仰起头,看着走廊里挂着的大灯。
跟冰场的钢铁骨架上悬着的一般无二,大概是采购的人嫌麻烦,干脆装得都一模一样的灯。
白花花的,很明亮,又很冰冷。
就像是冰场的温度。
他知道霍闻泽没有说完的话意。
霍闻泽想劝自己,不要执着于金牌,更多地去享受挑战和比赛的过程。
但真的能做到吗?
少年用手捂了下脸,神色反而越发坚定。
他是真的很想拿到所有的金牌。
明清元的情况,即使他自己不说,凌燃也能猜到,这位现役的一哥大概熬不了多长时间了。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凌燃一闭眼,仿佛就能看见漫天即将压下的密布乌云。
这是华国男单的deadle。
一旦明清元倒下,以华国现在的男单储备,只怕是连一场国际赛事成年组的自由滑都进不去!
到时候,原本不多的冰迷一定会流失,国内冰雪圈更是唱衰一片。
且不说夏正天刚刚起步的冰刀厂一定会被卷土重来的ir压倒,就连普通的冰雪俱乐部都会流失大批客源。
原本,俱乐部就是吸收大量退役运动员的去处,这一下,又不知有多少运动员会流离失业。花滑圈的运动员虽然相对家境不错,但在街头卖艺的运动员,又不是第一次在报道里出现过,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凌燃不缺钱,但他的那点钱,比起这个巨大的缺口,绝对是杯水车薪。
所以凌燃总觉得,有什么在背后推着他走。
他自己也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虽然这个负担,没有人逼他,是他自己强行加诸到自己身上的,但这就是残酷且可预见的现实。
在拿到大奖赛总决赛的冠军之后,短暂的满足和高兴过后,凌燃就开始思考起这些现实的问题。
他不是真正的十五岁小孩,在这具青涩稚嫩的身体里,装得是二十五岁的灵魂。
二十五岁,扛起多年男单大旗的凌燃深深知道,花滑男单这个弱势项目的一哥倒下,到底意味着什么,要不然他前世也不会打着一针针封闭,也要强行上场。
凌燃靠着墙,想了一会儿,就往宿舍走。
微微变形的细瘦脚踝没有袜子的遮挡,一晃一晃白得扎眼。
思考这些太遥远,他目前更迫切的,是如何留在国家队,如何提升自己的技术水平。
而这一切的基础,就是找到谭教练之所以扣掉自己分数的原因。
少年皱着脸,难得显出几分与身体年纪相符的纠结与为难。
谭教练,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学生呢?
难道是自己还不够努力?
还是第一天见面就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应该不至于吧,凌燃凭借自己的直觉觉得谭庆长并不是一个会计较细节的人。
要不然他也不会点名要带自己了。
凌燃躺在床上反复思量,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因为习惯薛林远那种温和包容式的教导,对谭庆长这种偏严苛的教导方式其实隐隐有些抵触。
不该是这样的。
凌燃想到自己前世刚刚接触到花滑,那时候薛林远还没有挑中他,他没有钱,没有家人的支持,只能在帮忙的俱乐部里偷偷摸摸地学习,再在客人少时才敢上冰试试。
即使后来被俱乐部相中,也是随大流跟好几个同伴一起学,时不时就换教练,看见同龄人有专属教练的教导,暗地里羡慕得无数次红了眼。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只要有教练愿意带他,他一定什么都听教练的。
那为什么现在谭庆长点名要教自己,自己反而会心生抵触。
明明自己也承认,自己的理论经验其实还有不足,不是吗?
一上午辛苦训练的劳累慢慢涌了上来,凌燃强行清空脑海里乱糟糟的想法,用力闭上了眼。
不管怎么样,先休息,下午才能有体力继续训练。
上午练了一上午的体能,包括凌燃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下午应该是要上冰训练,可一觉睡醒,就发现小群里多了条语音。
点开,就是谭庆长中气十足的东北腔。
“两点半在三楼训练馆集合!迟到的罚跑十圈!”
三楼训练馆,是陆地训练馆。
凌燃皱了皱眉,他们已经练了一上午体能了,还不上冰吗?
但谭庆长发了话,所有的队员还是准时在三楼训练馆集合。
原本还有点拥挤的训练馆空空落落的,上午还在这里跟他们一起训练的其他人都已经去上了冰,楼底下甚至能听见他们在冰上叽叽喳喳的声音。
就连一贯不吭声的罗泓脸上都带出了点羡慕。
谭庆长在三个队员面前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除了罗泓和凌燃,他还挑了一个选手,一个叫焦豫,都是相对而言比较沉默话少的。
陆觉荣知道的时候,还打趣道,整个队除了谭老自个儿,就没几个高声的,一屋子训练说不定都没什么大动静。
三个小队员充分发挥了自己沉默的本性,以至于谭庆长都开始有点犹豫,自己当时是不是该挑个活蹦乱跳的,这三个站一排,跟哑巴似的,自己训话都没什么存在感。
被三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原本打算训两句的谭庆长都有点不自在了。
他咳了咳,“都先去跑跑台阶热热身,我请了个舞蹈老师来,一会你们跟着她练舞蹈。”
就这?
练舞?不是上冰?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低下去。
那叫一个低落。
谭庆长忍着笑,背着手走出去。
他就是故意的,上冰上冰,一个个天天就想上冰,陆地训练的火候都没到家呢,上什么冰,这股子急躁性子不磨磨,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尤其是凌燃,一看就是速成出来的,身上的肌肉群都没发育好,之前能蹦出来三周还没有受过重伤,绝对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就这,还想上冰?
谭庆长黑了脸,又想把远在火车上的薛林远揪回来,要是这根好苗子让薛林远嚯嚯废了,他非废了薛林远不可!
罗泓苦着脸,“我还以为下午可以上冰,没想到居然是练舞。”
华国男单弱势,又是p分沙漠,主流的训练观点还是以跳跃等容易拿分的硬技术为主,罗泓在j省队的时候,虽然也有舞蹈老师教,但相对耗时很少。
听谭教的话音,怕是要狠抓他们的舞蹈功底了。
练舞其实是个基本功。
花滑别名冰上芭蕾,注重的不止是力量还有美,事实上,在与华国相邻的e国,那边的运动员都是打小就学芭蕾的。
甚至e国曾经的传奇,被称之为皇的那个运动员,年轻时候好险被选去芭蕾舞团。
凌燃倒也不排斥练舞,只不过他更想上冰。
如果真的可以,凌燃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长在冰上。
可他中午才下定决心,要压着自己的性子听谭教的话,自然不会有别的意见。
三个队员沿着楼梯跑,不时就听见楼下冰场上的声音。
“唰——”这是有人在滑行。
“唰!”应该是有人在练跳跃。
“怦!”这是哪个倒霉蛋摔了撞挡板上了吧?
三个人心里都痒痒,相互对视一眼。
好不容易活动开筋骨,舞蹈室里,一个温雅美丽的中年女性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她大约四十,美貌没有被岁月剥夺,只有眼角的细纹才会暴露出她的真实年纪,却让这份美丽变得更加优雅。
凌燃瞳孔一缩,就认出了来人。
没想到谭庆长一出手就请来了这么大人物。
曾经国际芭蕾舞团的首席,也是唯一一位以华国人的身份成为首席的时灵珊女士。
凌燃业余也会看一些舞蹈类的视频,试图提升自己的艺术鉴赏能力和表现力,时女士的视频,他就不止一次看过,很美,也很有自己的风格,焕发着生命力。
罗泓和焦豫显然不认识来人,但也不妨碍这两个乖乖仔认真听话。
时灵珊的目光滑过罗泓和焦豫,落在了凌燃脸上时,不由自主地被惊艳了一下。
这孩子生得也太好了些。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凌燃,不由得有点叹息,这么个好苗子,身材纤细手腿修长,就应该送来学舞蹈!
不过花滑也不错。
时女士拢了拢披肩,开始了今天的教学,“我叫时灵珊,是你们谭教请我来指导你们的舞蹈教学,从今天起,你们每天下午都要跟着我学习舞蹈……”
每天下午?
凌燃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登时就有点懵。
舞蹈功底是很重要,但需要每天下午吗?那还上不上冰?
他心里晕乎乎的,难免就有点跑神,被看似温和的时女士拿教鞭指点了好几下。
一点都不客气地敲在了错误的位置。
用词也很不客气,像罗泓那种脸皮薄的,分分钟就红了脸。
嗯,凌燃终于知道时女士为什么会被谭教练请来了,原来他们都是暴脾气,只不过谭教的暴脾气显露在脸上,时女士的暴脾气只有在他们做错动作时才会爆发。
一下午的辛苦,一点也不比上午轻松。
等终于坐到食堂吃饭的时候,罗泓苦着脸,话都变多了。
“我宁愿绕着跑二十圈,啊不,跑三十圈,都不想去上舞蹈课了。时老师说我跳得简直像青蛙……但我总觉得,她其实是想说我像癞虫合蟆,还是想吃天鹅的那种!”
他羡慕地看向凌燃,“你是不是学过很久的芭蕾啊,我看时老师看着你的时候总在点头。”
凌燃点点头,算是默认。
上辈子学过好几年,这辈子的身体小时候就学过,加起来真的很多年了。
不过时灵珊教他们的,还真不是现在主流的芭蕾舞曲,像天鹅湖,胡桃夹子之类的,她似乎偏爱尼金斯基,上来就放了牧神的午后,春之祭,玫瑰精灵之类的视频给他们看。
尼金斯基被誉为“舞蹈之神”,是芭蕾舞史上难得一见的天才,可惜还不到三十就因为精神失常进了精神病院。
说起来,尼金斯基对舞蹈的理解,凌燃很是赞同。
尼金斯基曾说过任何动作,哪怕是癫狂凌乱,普世价值上认为没有美感的动作,只要能够表达出节目的内容,就都可以应用在作品之中。但前提是,这些动作必须基于某种技巧体系,而不能是随意编排。
这不就跟花滑一样吗。
追求更高的技术分和更高的节目内容分,或许并不一定相驳斥,只是需要更好的融合点。
凌燃出着神,完全没发现不远处有人在打量他。
谭庆长跟时灵珊正站在一起。
说起来可能有人不信,但他们的确是有点亲戚关系,时灵珊的远房表姐就是谭庆长的爱人,论起来,她还得喊谭庆长一声姐夫。
“姐夫,这三个里面,我猜你是为了凌燃才想重回国家队的吧?”
谭庆长点点头,“底子摸得怎么样?”
时灵珊含蓄地笑了笑,“天赋不错,也有底子,你要是不要,我就领回我们舞团去,说不定也有个进步。”
谭庆长登时就吹胡子瞪眼的,“想都别想,我这辈子就打算再带这么一个关门弟子了!”
时灵珊抿唇笑笑,“我瞧着他对你可不见得服气,在我的舞蹈课上也总是跑神,这个孩子似乎很有自己的主意。”
“总得磨合磨合,”谭庆长很淡定,他连秦安山那个犟脾气都收得住,更何况凌燃。
他之所以愿意回来接手凌燃,就是在他身上看见了秦安山的影子。
一模一样的优越天赋,一模一样的强烈胜负欲,以及一模一样的犟脾气。
只是这一次,他绝不会让悲剧重演,他一定要把凌燃安安稳稳地送上全世界最闪亮的赛场,让他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谭庆长想到已经折戟的得意弟子,心里微微叹口气。
“我需要时间组建团队,在此之前,是绝对不会让凌燃上冰的,他把自己逼得太紧,我非得松松他身上那根弦儿不可。一天天的,年纪不大,心思倒重,不处理好,哪天一不留神就得在冰上摔出个好歹!”
谭庆长摸出手机,给薛林远打电话询问进度。
其实论理说,谭庆长这么大包大揽,是有些不地道。
凌燃毕竟是薛林远自己从犄角旮旯里捡出来的好苗子,甚至已经在国际赛场上初绽光芒,假以时日,必定能成大器。
到时候连带着薛林远这个教练的身价都会水涨船高。
谭庆长冷不丁这么插一杠子,无异于抢功,是个人就该有意见。
可薛林远还真是心甘情愿的。
事实上,谭庆长会出山,也有他的一份力在。
花滑比赛,最精彩的不过是运动员站上冰面,表演节目的那短短几分钟。
可背后要付出的努力和汗水根本就无法计量。
单单他一个年轻没什么经验的教练,难免左支右绌。
不说别的,国际滑联每个赛季都会出新的技术手册,对裁判打分做出新的规定,国际上层出不穷的新运动员更是数不胜数,对手的优缺点总得研究研究吧?
这些都是需要运动员背后的团队提供支持的。
如何修改编排节目,在艺术性得以保留的基础上极可能地提高分值;如何变动系统的训练方案,提升运动员某一弱势的水平,这些都是需要大量的人力脑力。
凌燃如果一直在青年组打转还好,薛林远勉勉强强还能凑合应付,但如果他将来升进成年组,那个遍地大神敌手的地界,薛林远这点脑浆就不够用了。
前世的薛林远早已成名,自带了团队。
现在的年轻薛教只能在私底下联系陆觉荣,详细说了自己的担心。
陆觉荣拍拍胸脯,说他来想办法,没想到一眨眼就替他请出了谭庆长。
且不说谭庆长的能力薛林远心里有数。
就算是谭庆长年纪大了,人脉也还在,替凌燃攒出一个高水准的团队,绝对不是问题,有些事钱解决不了,谭老一出面,肯定能马到成功。
薛林远有点心酸,但总体来说还是高兴的。
凌燃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他当然要替自己的宝贝徒弟争取到最好的一切!
不说别的,薛林远站在一户小院外准备敲门的时候,想到里面是谁,就忍不住嘿嘿地傻笑起来。
刚好这时候谭庆长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连忙接通,“喂,谭教,我已经到了,现在正要敲门……诶诶,您放心,我就是磨,也得把他给磨去h市!”
薛林远挂了电话,搓了搓手,上前摁响了门铃。
一眨眼,就过去了两三天,凌燃别说上冰了,连摸摸冰都是奢侈。
他一如既往地按照谭庆长规定的两倍完成自己的训练量,可谭庆长硬是又扣掉了他整整二十分的基础分。
怎么回事?
凌燃看着自己被扣掉三十五分的表格,整个人在风里凌乱。
再扣掉五分,低于六十的及格分,他说不定都不能留在国家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