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燃站在冰场边思索,眼风一扫,就看见不远处的张劲。
对方似乎很尴尬,但还是厚着脸皮笑着过来打了声招呼。
凌燃点点头,没有吭声,目光还在看着场里那个面红耳赤的教练员。
张劲何止是尴尬,简直是尴尬哭了。
从前看不起的小队员摇身一变,拿到了青年组的所有世界冠军,甚至还成了自己的大老板。
这种事,简直就跟他女儿喜欢看的小说里写的一样。
而自己就是书里那个被打脸的炮灰路人甲。
张劲甚至还想过辞职走人,但他家就在a市,除了a市,他还能去哪?除了启明星俱乐部,他又能去哪?
退役的运动员,选择的余地一直都很少。
最后还是只能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好在凌燃并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乐得装不存在,打听清楚凌燃的行程之后,基本上就是避着他走。
好在少年的行程真的很规律,从来就没迟到早退过,他小心地避开,还真没遇见过。
今天会遇见凌燃,张劲其实也是强忍着尴尬过来的。
他跟场里的那个教练很熟,想了又想,还是腆着脸想替对方说两句。
“孔一彬不是跳不出来三周,”张劲很是唏嘘,“他以前在役的时候,连四周都跳过,甚至有一次差点就能拿到了出国参加世锦赛的名额。只不过是运气不好,训练的时候右腿半月板撕裂,后来发展到骨关节炎,长了骨刺,膝关节彻底报废了,只能退役。”
张劲苦笑着,“别说四周了,他现在跳两周都费劲。以前他是家里做生意的,还养得起闲人,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家里生意倒闭了,也只能出来找工作。要不是这次俱乐部扩招,他想进来也难,都是命啊。”
很老套的故事,很多名不见经传的运动员都有可能会经历。
说不定他们还没有孔一彬那么好的运气,能找到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甚至还能继续热爱的专业。
凌燃从前就在新闻里看见过,某个拿到过金牌的运动员,在街边卖艺讨生活,曾经带给他无限荣誉的金牌就摆在路边石砖上,供人指指点点。
可现在城市管理局有了一定的规章制度,在街边随地卖艺应该也会被驱赶。
凌燃默了下。
想要帮到一些退役的运动员,这也是他买下俱乐部的初衷之一。
张劲却误以为对方没有被自己说的打动,连忙找补道,“孔一彬虽然废了,但是理论知识很充足,人面团了点,教学还是很好的。这个孩子一直是这批学员里的小霸王,家里疼得厉害,脾气大,也不太服管。孔一彬只是想让他不要偷懒,跟其他小学员一起练习,他就开始闹事了。”
就像是应和着他的话,场里那个小孩叉着腰,在孔一彬身边绕来绕去,“我说的对吧,你连三周都跳不出来,根本就没资格教我!”
小孩子的天真有时候会是最残忍的恶意,“这个俱乐部太差劲了,我要让爸爸给我换到别的俱乐部去!”
孔一彬浑身一震,红着脸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凌燃的目光落到他窘迫纠结的脸上,突然意识到,这位孔教练或许并不只是不善于管教孩子。
他可能是被这个小霸王戳到了痛处。
彻底报废的膝关节,彻底毁掉的冠军梦,想想都是让一个对专业热爱的运动员深夜做噩梦的程度。
被人大刺刺的当面提起,还是一个没法让人发火的顾客兼小孩子的存在,真的是窝心又难受。
凌燃在心里叹了口气,拉住了撸着袖子就要上去的薛林远。
“薛教,我去吧。”
薛林远其实有点生气了,“这样的学员,咱们俱乐部不能要。”
以现在网络的发达程度,七八岁的小孩,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尊师重道,尊师才能重道,孔一彬让他不要偷懒,难道不是为他好吗?这小孩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凌燃拉住薛林远,弯腰摘掉冰刀套,脚下压了两步,就滑到了场地中央,“孔教练。”
孔一彬早就在同事的闲聊里听说这个少年才是俱乐部真正的老板,也在视频里见识过对方蝉联青年组冠军的神采飞扬。
但这时,凌燃显然是以老板的身份过来的。
他窘得说不出话,吭吭哧哧,“不好意思,我,我……”
看来真的是面团一样的性子。
凌燃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转头看向了场里的小霸王。
“你是八岁就掌握了五种四周跳的吗?”
他滑进来之前刚刚确认过了,这个小孩今年八岁。
小霸王没想到又有人来,还是个看上去就很冷很有气势的小哥哥,心虚一下,又得意起来,“我早就会了!”
他甚至还后退两步,在冰上助滑跳了几个简单的二周跳,然后引得几个才入门的小孩连连惊呼。
他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被崇拜的感觉,“我将来是要拿世界冠军的,休息一会怎么了。明明就是这个教练和这个俱乐部太差劲了,我要换人换俱乐部!”
他那么厉害,就是休息了一会,怎么能说他偷懒呢,这个教练也太不会说话了,他这么厉害,俱乐部失去他就是俱乐部的损失。
小霸王不愧是小霸王,居然真的就是因为孔一彬说了他两句,就惹出这么大的阵仗。
他甚至还斜着眼看这个明显是来给讨厌教练撑腰的凌燃,“你会两周跳吗?有我会的多吗?”
两世为人都没有这么横过的凌燃其实不太能理解他的脑回路,但听他这么一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
启明星俱乐部是他花了心思买下的,孔一彬教练也是俱乐部层层选拔招来的,这间俱乐部绝对有他的心血所在。
凌燃跟薛林远在一起久了,其实也把他的某些特性学了个十足十,比如说护短。
见这个小孩这么猖狂,他也后滑助力几下,上手就是一个四周跳。
落冰时唰得一下滑出弧线,稳稳落冰。
简简单单的一个跳跃,说是吊打也不为过,简直能把小霸王的两周跳秒成渣渣。
那几个围观的小孩嘴巴都张成了o型,反应过来之后就只会鼓掌。
“好厉害呀!”他们交换着眼神,满眼惊喜。
就连小霸王都愣住了。
这是四周跳吗?好像是四周跳!
这个俱乐部还有会跳四周跳的吗?他怎么没听说过!
小霸王的眼珠子转个不停,有点后悔自己刚刚放大话。
这人连四周跳都会,自己居然还问他会不会两周跳……
小霸王犟着脖子,气鼓鼓地盯着落冰的身影。
凌燃滑了回来,脸色还很平静,连喘都没喘。
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即使对方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
少年的语速不快不慢,并没有仗着年龄优势居高临下地教训小孩,倒像是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就是在这个俱乐部启蒙的,这里的每一位教练都是精挑细选,曾经在省队和国家队里在役过的。”
“他们或许不善言辞,但都曾在这个领域深耕数年,乃至数十年,都曾经有过成就和辉煌。或许他们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有了伤病,曾经能轻松跳起的跳跃都变成了难题,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前辈,掌握的理论和经验都很丰富,教几个才启蒙的学员完全是绰绰有余。”
凌燃顿了顿,看向眼角闪光的孔一彬,继续道。
“孔教练提醒你不要偷懒,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和关心,他作为你的教练,如果能眼睁睁看着你荒废时间而放任不管,才叫不负责任。你可以不喜欢他,但当面与他抬杠,甚至揪出他的痛处来指责羞辱他,这就是你的个人修养问题了。”
凌燃冲孔教练点点头,“我会跟经理沟通好这件事,你不要把错误都归到自己的头上。”
这样的小学员,俱乐部又不是做慈善,坚决不能要。
他们想要培养的是能力与心性都优秀的运动员。
花滑的未来接班人,绝对不能是这样的性子。
还要跟经理说说,招收学员的时候,天赋是考察的一方面,心性也是一方面。
这个年纪的小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心性如果歪了,其实也很难矫正,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们的家长才更合适。
谁制造的麻烦就该谁来解决。
每一个熊孩子背后,都有一堆熊家长。
凌燃下了冰,若无其事地跟薛林远一起去吃饭。
薛林远欲言又止,吃饭都不香了。
凌燃被他看得发毛,“薛教,怎么了?”
薛林远就笑,“我还以为你要把那个熊孩子揍一顿。”
凌燃愣住,不至于吧,他长得像随便跟人打架的人吗?
薛林远就叹气,“其实是我自己很想把熊孩子揍一顿。”
他摸摸自己曾经粉碎性骨折过的膝盖骨,对孔一彬的遭遇颇有些感同身受。
“退役的运动员哪个都不容易,还要被一个小孩子指着鼻子骂,真气人。现在的家长都是怎么教小孩的,一点礼貌都不懂。”
凌燃埋头吃饭,含糊道,“或许他们的家长也不懂礼貌。”
上梁不正,下梁就容易歪。
这话还真没说错。
凌燃下午结束训练,打算出门回霍家时,就遇见了来闹事的熊孩子家长。
对方一身珠光宝气,但话里话外都很嚣张,“收了我们那么多钱,现在就只退一部分?你们俱乐部怎么那么黑心!”
前台的小姐姐笑得很礼貌克制,“您的孩子在俱乐部已经学习两个月了,整个学期已经过去大半,我们按照结余课时,把其余费用全部退还给您,这是合情合理的。”
一旁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扶了扶眼镜,“你也知道这是上了大半个学期,这样吧,我们也不要退费,让孩子在这里上完这个学期就行。”
他对冰雪圈有些了解,这间俱乐部之前的收费很高昂,口碑也好,最近听说是换了老板,还是原班人马,收费直接降了一半,服务的质量却还没变。
这个便宜怎么可能不占。
“我听说就是小孩子说了点不中听的话,要不,我们让孩子跟教练道个歉?”
前台小姐姐还是一脸客气的假笑,“不好意思先生,这是经理的决定。在续约之前,我们也告知过您,收费是按课时收费,如果俱乐部无法继续教学,只会退回尚未开始的费用,这都是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那个中年人还要说什么,目光就定在了凌燃身上。
这个少年他认识啊!
青年组的世界冠军,还是他们华国人!叫凌燃是不是?
他怎么会在这?
中年人心里腹诽,然后就看见前台小姐姐笑容真诚地冲着凌燃点了点头,凌燃也回应了一下,才推开玻璃门出去。
“凌燃也在你们这里训练?”
不会吧,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俱乐部,居然出过世界冠军?
哪怕只是青年组的世界冠军,但在华国也绝对是独一份儿啊!
前台小姐姐笑容里多了几分自信,“是的,他就是从我们俱乐部走出去的。”而且现在还是我们俱乐部的小老板。
后一句,前台小姐姐没说,但只前一句就够让人震惊了。
这可不是捡了个便宜,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中年人连忙拉住还要争吵的妻子,“我们不退费,我们还可以再提前续上一年,不,两年的费用,还可以让孩子跟教练赔礼道歉,你看这样能不能行?”
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比刚才更客气了。
见妻子还很不高兴,就拉着她到旁边嘀嘀咕咕地说清楚利害关系。
珠光宝气的女人也惊了一下。
他们两口子其实都是冰雪爱好者,都听说过凌燃的名字,甚至还在直播间一起看过他的比赛视频,要不然也不会让宝贝儿子从小就开始学花滑。
“我们不退钱,我们就还想让孩子在这里学!”女人也变得坚持起来。
可惜前台小姐姐只一脸遗憾地摇头。
不多大会儿,中年人手机叮铃一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剩余费用都被退了回来。
这下子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回程路上,他看着后座不敢吭声的熊孩子,难免就有点埋怨,“我说多少遍不能宠着他,这下好了,出了世界冠军的俱乐部宁可退钱都不愿意继续教他!”
副驾上的女人也很不满,“合着教孩子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呗?都是你爸宠他宠得太厉害,要什么给什么,我能收得住?”
夫妻俩相互埋怨,一直都回了家都不想搭理对方。
来开门的老人听说原委,也很后悔,“出过冠军的俱乐部,收费还那么低,唉,真是亏大了!”
他忍不住头一次说了宝贝孙子几句,“教练说你也是为你好,再说了,他不让你偷懒有说错吗?你怎么能那样跟教练顶嘴呢?”
熊孩子被家里人指责,也很生气,气呼呼地把房门一撞。
那个完美的四周跳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他越想越羞,又羞又气。
熊孩子一家一向是把别人那搅得鸡飞狗跳的,这回居然也轮到他们家自己鸡飞狗跳。
中年人气得够呛,打开电脑就在论坛里发帖吐槽,本来是想吐槽这个俱乐部不讲诚信,居然因为孩子的几句玩笑话就将他们拒之门外。
谁知道帖子一发出去,风向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俱乐部有点骨气,看上去也像是真的想培养和输送运动员】
【我是a市人,这个俱乐部我听说过!就是凌燃之前训练的俱乐部。以前的收费很高,换了老板之后就是平民价,我听说他们基本上不盈利,话里话外就是想培养更多的优秀学员】
【这个俱乐部老板谁啊,出了青年组的世界冠军没有涨价反而降价,这是做慈善的吧】
【我刚刚查了某天眼,是霍闻泽!】
【怪不得,凌燃是霍闻泽的弟弟,他这是给凌燃做好事的吧】
【叫什么来着,启明星是不是?我也是a市人,明天就把我家这对龙凤胎打包过去过去学花滑!之前打听一圈都觉得收费太高,家里负担不起,如果是楼里说的那个价格,我觉得可以!】
【启明星这个名字真的不错(手动点赞)】
中年人没想到自己居然反向给启明星打了广告,登时就气得摔了鼠标。
凌燃这边却是在跟霍老爷子谈心。
他打算回集训中心一趟,把升组的事提交上去。
霍老爷子听得迷糊,“你是想进成年组比赛?”
凌燃点点头,“成年组有很多优秀的对手,我很想跟他们同台竞技。”
霍老爷子就笑,“你年纪不大,心气倒高,但他们能让你升组吗?”
到底是老人家,一下就看破了其中的关键。
凌燃忍不住笑了下,“爷爷,我有办法的。”
下个月,集训中心刚好就有一次队内测验,陆觉荣私底下跟他透了信儿,冰协的主席副主席都会来。
陆觉荣暗示的意味很明显,这是一次证明自己的最好时机。
只要他在集训中心所有人的面前拿得出媲美成年组的实力,冰协又怎么可能有借口阻拦他升组?
能拿的出来吗?陆觉荣其实很想这么问。
但隔着屏幕,到底没问出来。
凌燃却意会到了,他只简短回了两个字“收到。”
但心里却已经计划好了。
虽然时间有点紧凑,但也还好,所以这一次的队内测验,他打算试试自己的新节目。
是的,新赛季的,新节目。
也算是小试牛刀?凌燃有点期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