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站赛的行程很紧, 但凌燃还是打算先在h市休整几天再飞e国。
离得近,也没有很大时差,完全可以等临近比赛时再飞过去, 基本上也不耽搁什么。
这对于一贯都会早早到达比赛所在地, 提前开始备赛的凌燃来说其实很罕见。
主要是e国的早餐他实在吃不惯。
那种甜腻腻,齁嗓子的粥, 吃过一次, 就会让人记忆深刻。
当然了,多少也有故意避开e国那两人的缘故。
e国花滑界人才辈出,但人一多, 事就多,平时为了争那寥寥几个出国比赛的名额, 明里暗里就闹得不可开交。这回有前一哥退役空下的位置当钓饵, 西里尔和安德烈不打得头破血流才怪。
听着就糟心。
如果不小心沾上就更糟心了。
冰面无暇, 但人心就未必了,完全没必要去趟这滩浑水。
所以跟教练们商量之后, 大家一致同意把赴e的时间延后,等比赛前两天再过去。
也就是因此,班锐才没有再度扑了个空。
班锐说想跟凌燃谈谈, 绝对不是空话。
为此, 他在比赛结束当天就飞了s市,原以为凌燃会参加表演滑, 他直接下飞机就去了赛方场馆。却没想到对方因为体力和赛程的缘故婉拒了邀请, 并很快又回了集训中心。
没参加表演滑, 也没参加赛后的宴会。
拿了冠军的凌燃比他想象中还要低调很多。
于是班锐又追到了h市。
班锐今年四十一岁, 阅历丰富, 人也已不年轻, 早就不是头脑一热,就想当然的年纪。
还在飞往h市的飞机上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起自己此行到底能不能有所收获。
凌燃是很厉害,才十六岁的小选手,一升组就拿到了华国站的冠军。
可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一个正在上高中,体制内的运动员,平时的全部精力应该都在训练上,又被教练和总局冰协保护得很好,就算再早熟,又能早熟到哪里去?
自己把他抬得那么高,因为一场比赛就在心里认定他极有可能是华国花滑男单的未来,是不是有点捧杀的嫌疑。
班锐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眉头紧锁的倒影,慢慢叹了口气。
他做裁判这么多年,出道即巅峰,转瞬陨落的新星又不是没有见过,甚至还见到过不止一次。
这一次的确有点冲动。
但来都来了,他还是决定见凌燃一面。
班锐一落地就联系了冰协,很快就顺利地进了集训中心。
于是凌燃训练中场,滑下冰喝口水的功夫,就看见有个戴着口罩的陌生人正在跟笑容满面的薛林远握手说话。
见他滑下冰,就扭头看了过来。
隔着厚厚的眼镜片,那股锐利的视线都让人生出一种被打量被审视的滋味。
有点不舒服,但也还可以接受。
毕竟他在冰上滑行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投注而来,欣赏,挑剔,善意,恶意都有,也不差这一回了。
凌燃若无其事地靠近挡板,接过薛林远递来的淡盐水,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
今天的训练状态算是很不错,刚刚甚至在连摔十几个之后终于落成功了一个4f。
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累,后背都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急需补充水分。
薛林远等他喝完了,就把班锐的身份和来意跟竹筒倒豆子一
样说了出来,话里话外都是鼓励凌燃跟对方谈谈。
薛林远想得深远,班锐到底是国际裁判,裁决过不少重大赛事,他既然对凌燃感兴趣,那大家能认识认识,绝对是有好处的。
希望对方徇私是不可能的。
但班锐站在裁判的角度,一定与他们这些参赛者看问题有很大的不同,稍微提点一点,说不定就是很大的收获。
他一个劲地冲凌燃使眼色。
凌燃也就握住班锐伸来的手,眼帘轻垂,很客气地喊道,“班老师。”
很乖巧,很有礼貌的样子。
但班锐是什么人,比凌燃大了足足两轮还多,一眼就看出少年表面恭敬,实则并没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班锐在花滑领域并不是无名之辈,他很肯定凌燃绝对听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对方也是真的没有露出任何殷切激动的神情。
很稳重的孩子。
班锐在心里下了个定论,又生出了几分喜欢。
他看着凌燃,“找个地方聊聊?”
凌燃其实不太乐意。
他刚刚好不容易找到点感觉,还想再练习巩固一下。
但班锐很明显就是专门来找他的,拒绝不太合适。
凌燃沉默地点了下头,推开场门,套上冰刀套。
他没有换鞋。
明摆着就没有长聊的意思,就跟古人常说的那什么端茶送客一样。
班锐有点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次在自己裁决领域的运动员面前受到这样的冷遇。
薛林远知道凌燃是被打断了训练,心里不太高兴,就安抚性地拍了拍徒弟的背。
他其实也奇怪班锐过来干嘛。
见班锐跟凌燃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扭头就去找了陆觉荣。
陆觉荣也摸不着头脑,猜测说大概是凌燃在华国站的比赛表现太精彩,引起了班锐的注意。
这话说的,薛林远当时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凌燃出息了,他这个教练也替他自豪。
可陆觉荣紧接着就忧心忡忡地喝了一大口水。
“昨天夜里,西里尔在社交平台上po出了自己在训练中挑战4lz成功的视频,安德烈紧跟着就晒了个4lo成功的训练视频。
他们本身就有实力,裁判也更偏向他们,这次e国站比赛的水有点深。
你到时候一定要多关注关注凌燃的心理状况。咱们男单庙小压力小,不能因为要奖牌,就把孩子给压崩溃了。”
这话就差没说,等凌燃输了之后,你这个做教练的得好好安慰安慰他。
薛林远只感觉劈头一盆凉水浇下来。
4lz和4lo,都是凌燃还没有开始挑战的高级四周跳。
这两人都啃下来了?
想到宝贝徒弟今天还在死磕落冰不成功的4f,薛林远的心一下就凉了。
但他还是抹了把脸,“好。”
不管怎么样,比赛还是要去的,结果好不好,又不是他们说了算。
薛林远现在比较犹豫的是,西里尔和安德烈挑战高级四周跳成功的事,要不要跟凌燃说,会不会影响他的心态。
那小子不上网,肯定不关注这些。
会不会知道,还真就取决于他这个教练的一念之间。
所以,要不要说呢?
薛林远觉得自己遇到了很大的难题。
另一边,露台上,凌燃也觉得自己遇到了很大的难题。
这
位班老师,自打带自己来这里之后,就一直时不时拿冷飕飕的眼神打量他,手里还在哗哗地翻阅一沓a4纸。
很有裁判的感觉。
但凌燃却不太喜欢对方这样审视的眼神。
倒不至于觉得坐立不安,只是纯粹不喜欢。
“班老师,如果您没事的话,我要回去继续训练了。”凌燃作势要起身。
班锐眯着眼睛看纸上的小字。
“你接触花滑还不满两年,就拿满了青年组冠军,升组之后的第一场比赛又拿到了华国站的冠军。
花滑一直都是童子功,没有接触过花滑的人,从十几岁开始训练,二周跳可能就是他们的天花板。
凌燃,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语气很温和,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就问凌燃是怎么做到的。
少年起身的动作停下,又坐了回去。
这个问题,凌燃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年,怎么可能只有两年。
加上前世,他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在冰上都快滑够足足二十年了。
花滑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人生。
“这是我的履历表吗?”
凌燃对班锐手里的那叠纸有了猜测。
班锐点点头,“我来之前找冰协要到的。”
凌燃了然,“那班老师应该能看到,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各种舞蹈,在转花滑之前,还在参加舞蹈综艺的练习生选拔。”
这是原身的真实经历,一笔笔都能查到。
也是凌燃替自己想好的掩护。
不太可信,但总比没有要好。
他总不能解释说自己是穿书来的,满脑子都是过往的经验。那可能他刚说完,就会被扭送去精神病院做检查吧。
班锐却还是难掩震惊。
这份履历表是他来之前才拿到的,刚刚才第一次看,原本是打算就着履历表,跟凌燃聊聊过往的比赛经历,好顺利引入话题,却没想到越看越是心惊。
花滑是冰上芭蕾不错,但冰上芭蕾和陆上芭蕾,其中的差距不是简单到用一句相当大就足以形容。
学芭蕾的舞者,也许能在陆地上完成三周跳跃,但如果让他们直接上冰,可能连最简单的一周跳都难以完成。
有些冰感差的,说不定连站都站不稳。
如果说班锐来之前,只觉得凌燃是个天才,那现在他简直无法想象,凌燃到底是以怎样可怕的速度成长起来的。
运动员的成长历程,往往都有迹可循。
因为职业的特殊性,他们的每一次比赛的进步,每一次能力的提升,几乎都暴露在公众眼前,也会留下视频和记录。
可凌燃第一次在比赛上露面,就是去年的全国俱乐部联赛,从此就开启一路高歌,突飞猛进的征程,甚至一直飞驰在前进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停歇过!
爆发得很快,进步得也很快。
只能用一句横空出世来形容。
这样的运动员,真的存在吗?
太惊人了。
怪不得冰协会同意凌燃升组。
他们大概也迫切地想知道,凌燃到底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班锐把资料搁到桌上,努力撇去心中的震撼,终于说起了正题,“我是看了你的比赛,特意想来找你聊聊。”
凌燃轻轻点了下头。
班锐再也不能把面前的少年当成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看待。能达成现在的成就,凌燃的自律与天赋
都远超常人,心性也一定远超常人。
班锐的身体微微前倾。
“你已经升了组,对成年组的规则肯定有所了解。凌燃,我很想问问你,你心目中的花滑是什么样的呢?你对现今的花滑规则,有什么看法吗?”
千里迢迢,两次转机,班锐想知道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
凌燃心里的花滑是什么样的呢?
通过履历表,班锐对凌燃的了解算得上详细。
被压过分,因为花滑伤痕累累,也荣誉加身,对上过卑劣的对手,也交好过真诚的朋友。
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凌燃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站到了国际男单金字塔的顶层。
班锐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凌燃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自己因为种种原因被这项曾经挚爱的事业伤了心,甚至想要彻底抽身离开。
但爱了这项优雅热血的运动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只不过是积攒多年的不满与痛苦让班锐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继续下去,看着花滑因为规则的变更而面目全非。
彻底放弃,从此将花滑从自己的生命里切割开。
后者简直是剜心之痛!
班锐来找凌燃,从心理学上说,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救。
溺水之人看着最后一根稻草,眼里写满绝望,却也藏着一丝希冀。
他想要得到这根稻草。
班锐从心底里,就不想放弃他深爱的花滑。
他竭力掩饰着,可神态是不会骗人的。
凌燃敏锐地捕捉到了班锐的异常。
这其实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他自己前世就有过。
这一世的凌燃顺风顺水,但前世凌燃的所有经历只能用坎坷两个字来形容。
除去伤病,攻讦,和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金牌,还有各种原因的恶意压分。
体育无国界,裁判却有国界。
他是黑发黑眼的华国人,在那些西方裁判眼里注定就低了其他人一头。
一次两次松松手还能算是捡漏,但长久之后,他的分数反而随着能力的提升渐渐走低。
分数配不上努力,才是最能打击运动员的绝杀招。
当时跟凌燃一批的运动员里,曾有人收到修改的新规则之后就地选择退役。
临走时还把国际滑联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骂归骂,那群老家伙还是屹立不动地作为国际赛事的组织者和裁判者,居高临下地用分数更新着运动员们的排名。
凌燃也曾经想过要不要放弃。
没办法,他努力过,却被打压,已经看不见希望,不走的话,就只能继续痛苦地辗转在被压分的路上。
可他到底还是坚持过来了。
眼前的班锐却显然正处于要不要放弃的犹豫关口。
凌燃顿了顿,才慢慢开口。
“我心目中的花滑,大概是一项技术与艺术并重的特殊项目,不同于传统竞技项目一味地追求更高更快更强,花滑在美学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班锐看着他,在心里暗暗点头。
少年不善言辞,但说的话显然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我很喜欢自己在冰上的感觉,滑行,旋转,跳跃,用挑战人类极限的肢体语言,向观众们讲述节目里的故事。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文字,在我看来,花滑就是用冰上的舞蹈,传达运动员发自内心的情感。”
至少
凌燃自己就是这样的。
他的每一次节目,都会专注于节目本身,用高超的技术,用自身的感悟,去感染观众。
虽然一个赛季只能打磨一套节目,但随着赛程的推进,他往往会加入新的感悟和更难更流畅的动作,让节目能够不断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班锐往后一靠,迫不及待地打断凌燃的回答,苦笑道,“可现在的花滑却更注重技术本身。”
滑联砍掉艺术方面的分数,强捧水货,明显是在走偏路子。
班锐有着跟维克多一样的绝望。
凌燃明白,却没有他那么悲观。
少年拿出了回答过维克多的原话,“技术与艺术,本身就不该被分割。”
凌燃甚至举出了个例子。
“在您叫我上来之前,我正在练习4f的跳跃。4f的跳跃比3f的跳跃足足多了一圈,难度系数呈现指数型上升。在音乐的高潮点时,安排上一个高飘远的四周跳,高难度的动作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可以明显起到引爆观众情绪的作用。”
“而跳跃本身也会因为技术是否规范,直接影响到观众们的直接观感。起跳的轴心,跳跃的高度,空中的姿势,都要顾及到。”
班锐眼神飘忽,像是听进去,又像是没有。
凌燃默了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