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闻泽大步进屋,把凌燃放到了套房的主卧里,又替他盖了下被子,才往外走。
出卧室门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什么,青年一低头,就发现是一部手机。
明显是凌燃的。
大概是刚刚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索性地上有一层厚厚的绒毯,倒也没摔出问题。
霍闻泽弯腰把手机捡起来,才握在手里,机身就震动一下,屏幕亮起,跳出一个对话框。
“hey,会发光的小天使,我已经决定参加世锦赛了,你说的对,我必须要勇敢地面对一切——阿洛伊斯”
显然,少年没有给自己的手机设置密码,也没有设置聊天app的弹窗功能。
所以即使霍闻泽并没有偷窥凌燃隐私的意图,但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被这则消息映入眼帘。
会发光的小天使?
原来阿洛伊斯私底下会这样亲昵地称呼凌燃吗。
霍闻泽盯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天凌燃在谢幕后的冰场上,单独为阿洛伊斯滑归来的场景。
将归来看过很多遍的从来不止是阿洛伊斯和凌燃两个人,霍闻泽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私底下将看过这套节目多少次。
凌燃的节目他都很喜欢,也都看过很多回,但归来却不一样。
从第一版归来时,凌燃刻意模仿他不耐地拉动领结的动作,到世锦赛表演滑的寻光,霍闻泽一
直都对归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爱。
这种感觉很微妙。
就好像凌燃在冰上演绎的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故事。
一种默契。
亦或者说是一种牵绊。
所以在上个赛季结束,凌燃封存这套节目的时候,霍闻泽其实是有一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微妙心思。
凌燃如果喜欢这套节目的话,大可以在他名下但却由凌燃实际控股的那些俱乐部里想怎么滑就怎么滑。
哪怕是在表演滑上再度拿出来,与观众们回忆往昔也可以。
但单独滑给阿洛伊斯一人。
还是在刚刚经历过一场表演滑,已经累得不行,少年自个儿的膝盖骨才好没多久的大前提之下。
不得不说,霍闻泽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确有些不太痛快,亦或者说,他并不喜欢这样。
霍闻泽把手机放回到凌燃枕边,盯着少年安静沉睡的脸,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点无理取闹。
凌燃和阿洛伊斯是同一个竞技场上惺惺相惜的对手兼知己,而自己不过是他名义上,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兄长。
甚至还因为多年不见,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
即使他现在尽力在培养,也总能感觉到,相比于薛林远这样跟凌燃日日相处的,还差得很远。
更何况……如果自己那个大胆无比的猜测没有错的话,这一点点微薄的、名义上的情分,对凌燃来说,可能实际上都并不存在。
等到凌燃成年后户口迁出霍家,他连法律上仅剩的那点羁绊都抓不住。
霍闻泽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床上人。
一想到这些实打实、可能要发生在不久之后的未来事,心里就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不高兴的原因为何。
毕竟凌燃显然是个很重情的人。
即使是户口迁出去了,也不会与他们断了联系,大概还会乖巧温和地笑着,喊自己一声闻泽哥。
霍闻泽思来想去,最后归结于大概是自己的脾气不好,占有欲太强,好不容易把凌燃放进眼里,却又要眼睁睁看着对方离自己而去。
霍闻泽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失去。
年少时一腔热血,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会有,什么都会得到最好。可在硝烟里打了几年滚儿之后,他就知道了,原来很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战友会死,亲人会老去,唯一能抓住的自己也会受伤,也会濒死,也会无能为力。
这样的空虚和无力感,总会在深夜不期然的噩梦里如巨大的浪潮般滚滚而来,铺天盖地。
霍闻泽在退役从商后很喜欢穿西装。
好像只有把自己装进版型规整,裁剪贴身的硬挺布料里,才有一种戴上圆滑世故的商人假面的感觉。
但等晚上脱掉这一身,从深夜噩梦里惊醒,再无第二人在场的时候,他总会站在那些装着伤了自己,夺走同伴性命的弹壳前,一站就是很久。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第二天重新出现在名利场上的动力。
商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他凭借祖父、父亲遗传给他的天生知觉和机敏成功过很多次,从光刻机到p77,也因此得到过很多大人物的接见和勉励。
但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
就好像心底破了个缺口,没有漏风,但确确实实存在。
或许是缺少了一点曾经的勇气。
霍闻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连霍老爷子聘
请的心理医生都在一次次测评后认定他已经彻底恢复,并没有任何战后创伤应激的迹象。
但霍闻泽自己却知道那块缺口的确存在。
也毫不怀疑,总有一天,缺口会慢慢扩大,直到成为深不见底的深渊,将一切吞噬殆尽。
但显然,现在的他已经补上了这一块缺口。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或许就是在一次次目睹少年深陷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处境,却毅然决然地勇往直前的时候。
遗失的拼图被找回最后一块。
难以描述的安心感,就好像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到来。
霍闻泽走了两步又回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凌燃一眼,然后站起身,轻轻带上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随身的笔记本还没有关,屏保是网络上下载的蓝色背景和一道道雪白的弧线。
他想到奥运的视频还没有上传,就打开了桌面上某个带锁的文件夹。
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敲入0606的日期密码,下一秒,无数排列整齐的视频就跃入青年眼底。
他打开最近的一个。
笔记本自带的播放器里,蓝色考斯腾的少年就在钢琴的乐符声里无比优雅自如地滑了出去。
蓝色向来是忧郁和安静的。
屏幕里的少年身躯也是纤细柔软的。
但却能在冰面上一跃而起,跳出很多肌肉型运动员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并在高速旋转后,还能稳稳当当地飘落在冰上。
就像是最自由自在的精灵。
不,准确来说是,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野心和勇气的精灵。
霍闻泽忽然就想到了在外网上看见的那条新闻。
【on the ice ,是谁在冰上?是lg?是fire?不,是kg!在冰上的,是花滑男单最年轻的kg!the kg on the ice!】
翻译过来也很简单,“在冰上的是谁,是凌?是火?不,是王!最年轻的王!冰上的王者!”
很贴切?
霍闻泽眉眼都柔和几分,在把奥运会自由滑的视频上传时,特意编辑了视频名,【the kg on the ice】
说起来,凌燃的那部名为冰上王者的纪录片应该也快上线了。
霍闻泽心里的念头不断浮动,无不是与凌燃相关。
但阿洛伊斯的那条短信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看了看进度条,显然酒店的网络还不足以转眼间就传完高清版本的大文件视频。
索性点开好几个窗口,同时上传。
随即就拿上换洗衣服去了洗漱间。
霍闻泽心里存着事。
也就没发现,在他身后的屏幕里,有一则无意点开、原本没打算上传的视频也在上传的列表里,数据一格一格地正在爬升。
于是,很快,一则名为【扒一扒,某站id名为识渊的凌燃唯粉真实身份】的帖子,就出现在了某八卦论坛。
但这条帖子很快就沉了下去。
没办法,凌燃是很有名气,但并不代表识渊就很有名气。
给凌燃剪视频的有名up主实在太多了,粉凌燃的,哪个收藏夹不是塞得满满当当,即使对识渊这个总能上传到最好观众视角的up主有所印象,但也只是有印象而已。
这年头,有粮就吃,吃完了觉得好,最多就评论评论、再投个币鼓励一下,谁关心up主背后是什么人?
没准是只成了精的猫猫呢。
成熟的
粉丝早就已经在罕见的视频里疯狂刷屏和截图,贡献出各种措辞优美的夸夸夸文案;只有爱吃瓜的猹才会上蹿下跳地试图扒马。
显然,凌燃的粉丝里猹的确有,但大部分人都沉浸在雪山冰湖里,少年在天地间燕式巡迴的美好场景里。
霍闻泽带着水汽回来后,也只瞟了眼,确认视频上传完毕,就关闭了窗口。
虽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外面已经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凌燃正在门外,“闻泽哥,你睡了吗?”
少年脸上还有睡出来的红印子,眼睫也一颤一颤的,遮住大半眸色,显然是还没有睡饱。
凌燃也是睡着睡着,突然想到还没有吃饭惊醒,才努力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对霍闻泽也有相当的了解。
如果自己不起来,对方大概也不会先吃。
所以哪怕是再困,凌燃也强行摆脱了床的封印。
他站在门口昏昏欲睡,眼皮子直打架,在终于开门的时候一个腿软,摔到了青年的熟悉结实的怀抱里,然后又扶着门框站直,哈欠连天的。
“闻泽哥,我们去吃饭吧。”
霍闻泽低垂下眼,面色沉稳,下意识地揉了揉少年睡得乱糟糟的脑袋,“怎么不多睡一会?”
凌燃也是真的困。
很艰难才爬起来,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努力地睁开眼,眼巴巴地看着霍闻泽,“我们去吃饭吧?”
霍闻泽心里有数,也不多问,微一点头,就轻轻拉着少年的小臂就往餐厅里走。
不拉着不行,凌燃困成这样,说不定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凌燃却觉得这样拉着有点不舒服。
他轻轻挣了挣,没挣开,也就随霍闻泽去了。
等到了餐桌,胡乱把肚子填饱,就迫不及待地把餐具摆回原样。
“闻泽哥,我先去睡了?”
霍闻泽点点头,“去吧。”
凌燃能挣扎着起来吃饭就很不容易了,他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不过他还是关心了句,“真的吃饱了?”如果没吃饱的话,一会可以让人备点虾饺热粥一类好克化,凌燃又很喜欢的吃食。
凌燃却自觉已经吃好了,就摇了摇头。
他吃饭一向很快,又不会亏待自己。
霍闻泽没说话,但等凌燃进来卧室,还是让人把吃食备好。
有备无患。
他自己在凌燃这个年纪的时候,胃口也好,有时候中午睡一觉的功夫,起来就又饿了。凌燃的胃口也一向很好,之前在集训中心常驻的时候,没少见他在训练间隙吃一些补充营养的冲剂膏类的东西。
霍闻泽想得很周道。
等凌燃一觉醒来的时候,说实话,还真有点饿了。
大概是这两天消耗得太过,饿得有点快。
少年想起客厅桌子里好像还有一挂香蕉,打算先垫一下。
结果一出房门,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再往餐厅一走,就看见桌上摆放着竹屉和瓷碗,都是他喜欢的点心。
霍闻泽也没解释,示意他时间快到了赶紧吃完出门,就坐在外间喝茶。
凌燃心里暖洋洋的,也没客气。
认认真真地把食物都吃完。
然后就坐上霍闻泽的车去了学校。
后续的科目难度也都还好。
凌燃自觉自己都答出了差不多的水平。
等到最后一场英语
考完,就轻轻松松地走出考场,照例去班里领取自己的那份卷子习题册。
班里的不少人显然正在等他。
凌燃一眼就看见了这两天跟自己一个考场的圆眼睛女生,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来,她好像是自己的冰迷,之前还来追过比赛的。
原来他们是一班的。
对这些事情不太上心,状态不好,一时就没想起来的少年在心里窘了一下。
紧接着就被班里一大堆求合影求签名的同学们围住了。
“凌燃,奥运会好玩吗?”
“你举旗的时候紧张吗?我在电视外面看见就好紧张!”
“可以签在我的数学课本扉页上吗,我的数学不好,想请你帮忙开开光!”
凌燃:……
虽然但是,开光是什么鬼。
他还不知道自己锦鲤的外号已经传开了,耐心地解答同学们的问题。
“还可以,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紧张,但克服一下就还好。”
“可以,但是签什么呢?”
也有人好奇道,“凌燃,过两天有个什么骨干教师的演讲会,说会教什么三轮复习方法的,你会来吗?”
其实这人真正想问的就是凌燃还会来学校吗。
演讲会?三轮复习方法?
凌燃有点心动,但他的行程已经定了,只好坦白道,“最近可能有点事,应该来不了学校了。”
季馨月闻言有点失望,但也什么都没说。
心里却在嘀咕,离世锦赛还有一阵子,能有什么事呢。
然后,就在过几天的新闻联播上看见了凌燃的脸。
彼时少年正在跟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位握手,胸口甚至还别了朵土气鲜艳的红花,说实话,还有点喜庆。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就是凌燃口中的有点事?
这也叫有点事?
季馨月惊得手里的遥控器都掉了。
屏幕里,凌燃站在大人物的身边,微微扬起唇,露出最标准的笑容。
然后就听见身边那道和蔼温和的声音问他。
“听说你下个月又要出国比赛?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再拿个冠军回来?”
很有亲和的声音,就像是在问邻居家的孩子。
但附近听见这句话的人一下都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