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他居然介绍着帮薛教转了院。
再没有比这更救急的举动了,凌燃感激万分,即使薛林远依旧没有醒,但他已然承了霍闻泽的情。
霍闻泽却并不是那么高兴。
任谁明明在黑夜白天面对的同样的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态度,都不能高兴得起来。
霍闻泽自认有几分识人的能力,所以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梦里的‘凌燃’,对自己几乎是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他坦然接受着自己无条件付出的爱意,就会拿出同等的爱意回报与馈赠。
他们在梦里是彼此心意相通的灵魂伴侣。
可在现实里,凌燃对他总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即使自己帮助他的教练转了院,相处时,他提及最多的,居然是家里老爷子的身体情况。
虽然凌燃口口声声的解释,说自己以前听说过霍老爷子的过往事迹,很佩服霍老爷子的为人。
可他家老爷子,他还能不知道吗?是打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不错,也流过血流过汗,但行事低调到根本就不是什么出名人物,活粉更是少得可怜。
凌燃又是谁?
一个全心全意在项目上不跟外界接触的运动员,怎么可能知道早已隐退那么多年的霍老爷子的情况。
霍闻泽心里存疑,却也没有揭破,照常地跟凌燃接触。
可随着梦中两人关系的具现,他渐渐就有一种分不清现实梦境的混淆感。
霍闻泽一直尽力清醒着,却又忍不住沉沦其中。
梦里的感情太美好,每一次眼神的对视都会触动心弦。
他在旖旎梦境里沉沦,醒来时难免就会带出些情绪。
以至于凌燃很快就发现,这辈子的霍闻泽,好像对自己过于关注了。
尤其是他的眼神,似乎越来越温柔亲近。
这可跟他记忆里那个冷冰冰,从来不会跟自己说话的闻泽哥完全不同。
但凌燃也没想太多。
霍闻泽是什么样的人,他打爷爷口中听过太多,不管怎么样,爷爷教出来的,人品总不会有问题。
他本能地相信本该是陌生人的霍闻泽。
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很轻易地就被霍闻泽探到了底线。
日益的相处亲近里,他很快就发现,眼前的人,跟梦境里的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梦里的‘凌燃’追逐冠军与奖牌,致力于将花样滑冰推广到全世界观众的面前;现实里的凌燃早已退役,却还活跃在冰面上,渴望着做出更好更为广大观众们所接受的新形式冰演,并且一直为之而努力。
追逐梦想的身影都是一样的纯粹与热烈。
纯白得像最干净的雪。
却又闪闪发光到让人挪不开眼。
渐渐的,如果说起初霍闻泽关注凌燃还是因为那些荒诞的梦,那么现在的他可以说是已经开始将目光完全投注到眼前人的身上。
眼里心里藏着的两道身影渐渐叠合成了一人,再有了那些梦中记忆的加持,霍闻泽突然就有了一种自己已经跟凌燃在一起了很多年的错觉。
再一起吃饭时,他一个恍惚,就很自然地用指腹替凌燃擦掉了嘴角沾着的,还没有来得及擦掉的一点芝士,像梦里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凌燃被吓了一大跳。
再怎么亲近,这样的举动也越界了。
他皱着眉,当时没有说太多,事后却开始刻意避开与霍闻泽的单独相处。
这样的躲闪,霍闻泽当然发现了。
他也有点后悔当日的举动,后悔的却不是做了,而是没有循序渐进,一下子把凌燃吓到了。
好在这辈子还很长,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凌燃如梦里那样接纳自己。
毕竟,梦里的自己何尝不是花费那么多年的水磨功夫,才终于得偿所愿。
霍闻泽下定了决心,就没有再跟打卡一样天天准时来医院探望。
他在刻意给凌燃留出足够喘气的空间。
凌燃有了余裕,渐渐也就缓过心里闷着的那口气。
但他还是天天守在薛林远的病房,在护工大叔的帮忙下,熟练无比地替自家教练擦身换衣。
等护工大叔走后,就坐在床边,回想着这些时日的种种。
哪怕有着过往二十多年的记忆,但他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往事,这段时日的压力疲乏没有了咖啡的压制,很快就一拥而上。
凌燃在病床边睡了过去,然后就在梦里看见了另一个‘凌燃’穿到自己身上后的经历。
青年在梦里眉心皱紧又松开,时而还弯起嘴角。
梦里的一切都出乎了他的意料,跟原本注定的剧情完全不同。
原来自己也不是那么废物。
原来不被剧情桎梏的自己也可以这么厉害!
原来闻泽哥那样亲近自己是有原因的,他们居然会发展成为情侣关系?!
原来,薛教不愿意醒是因为他见到了一手带大的心爱徒弟……
凌燃倏地被惊醒,额头背后冷汗津津,再看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薛林远时,眼里慢慢就多了水光。
薛教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梦里薛林远看着‘凌燃’夺冠的激动眼神犹在眼前,凌燃突然不自信起来。
三年而已,怎么能比得上十多年相依为命的师徒情谊,更何况‘凌燃’在自己原来的世界里拿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全满贯。
凌燃把脸埋到了薛林远冰凉凉的掌心,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可他不怨薛教。
这段人生,这段师徒相处情谊,本来就是他偷来的。
偷来的东西本来就是要还的。
也很该还。
从原身的记忆里,凌燃很容易就能知道,‘凌燃’从前过得很苦。
一直是赛场上的万年老二,他渐渐地就把失败的原因全都归咎于自己。
是他柔韧度不好,没有天赋,所以才会一次次痛失金牌。
可在接管这具身体后,凌燃很快就发现,这具身体的柔韧度并没有记忆中所认为的那么差,虽然赶不上自己从前,但比之普通的运动员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而且甜甜圈本来就有棱角。
腿筋再柔软也不可能让腿骨完全弯曲。
所以凌燃打心底里觉得,最后一届奥运会时,‘凌燃’应该是被打击到了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有了很深的心结。
可仔细想想,要有怎样的打压和挑剔,才能让一个心高气傲、对自己的滑冰技术无比自信到自负的运动员,将一直拿不到金牌的所有责任与压力都背负到自己的肩上,并为之深深自责痛苦。
而自己呢,虽然注定要成为剧情里炮灰花瓶,还会被黑粉开车撞死,但那都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幼年失去双亲,却长于霍老爷子跟前,得到了爷爷很多的关心和爱护,即使被养父母嫌弃,物质上却绝对没吃过什么苦头。
就算是一意孤行,在没有霍家支持的情况下跑去当练习生参加节目,被同期的其他人造谣冷落,也都只是些言语上的攻击和冷暴力。
在穿来这里之后更是一直顺风顺水,捡了‘凌燃’苦练多年的经验和身体底子,苦练磨合后,就能灵活应用。
自己的一辈子怎么看怎么都过得幸福多了。
所以,就不要跟‘凌燃’抢薛教了吧。
薛教应该也更喜欢‘凌燃’。
真好呀,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但那都是他应得的。
自己一点也不羡慕。
凌燃越想越酸,酸得口水都要从眼睛里出来。
他握紧薛林远的手,就像是握住摇摇欲坠的风筝,已经做好了风筝即将断线,飞走再也不见的准备。
“薛教,我不怪你。”他喃喃着。
很快又发现自己这句话有歧义。
薛教去找自己的徒弟,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自己享受了这偷来的三年,怎么好意思说什么怪不怪的。
“薛教,我都懂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凌燃想了想,认真地纠正自己的说辞。
这样说,薛教就不会担心自己了吧。
如果他还记挂自己的话,凌燃有点酸溜溜地想。
可很快,他就调整好了情绪。
十年寿命,再把薛教也还了回去,这样,自己就不会欠那个‘凌燃’太多了。
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凌燃用力抬头,不想让眼里乱晃的水光溢出来。
只是他以后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凌燃有点不高兴地想。
他其实真的很讨厌一个人。
小时候就讨厌,讨厌到打小就立志,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做所有人都会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的工作,成为最热闹人群里最夺目的焦点。
可再讨厌,他也不能阻拦薛教去找徒弟。
说起来,闻泽哥最近对自己那么好,还会做出那种亲密的动作,是不是也是因为做了跟自己一样的梦?
想到这个可能,凌燃心里就像吞了几斤黄连一样难过。
他忍着从心底一直泛到舌尖的苦味,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饮水机边走,打算再冲杯咖啡醒醒神,免得夜里忘记喊护士给薛林远换吊瓶。
灌了几口咖啡,他又坐回了薛林远床边。
但还是困。
或许下回该喝点茶叶水试试?
凌燃迷迷糊糊地想,眼皮像有千斤重,不受控制地趴到了病床边上。
寂静病房里静得只能听见药水滴落声。
所以,深夜里骤然响起的那一点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就显得格外刺耳。
如晴空霹雳般。
凌燃瞬间睁开眼,死死地盯着自家教练的脸,他用连日来熬夜陪护的变得有点沙哑的嗓音不停轻唤着,“薛教?薛教……”
奇迹般的,薛林远真的慢慢睁开了眼。
凌燃喜不自胜,立刻按响床边的呼叫铃。
值班医生和护士的一通检查后,也都露出了恭喜的笑脸。
“病人醒了就没事了,周末再复查一下就可以出院了。”
凌燃感谢着把他们送了出去,再回来时,看向薛林远的目光就开始变得紧张。
薛林远躺了这么久,还很虚弱,干裂发白的嘴唇翕合着半天发不出来什么声。
凌燃就把耳朵贴过去听。
“等好了……我们去看烟花?”
看烟花?为什么要去看烟花?
虽然自己的确很喜欢看烟花,但薛教为什么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看烟花。
凌燃有点不明所以,但薛教能醒,要他做什么都愿意,他立马答应下来,然后去饮水机边兑了温水端过来。
医生没说能不能喝水,凌燃就用棉签沾湿,轻轻地替薛林远擦拭干裂的唇瓣。
擦着擦着,就看见了薛教眼角闪过的一点晶莹。
凌燃慢慢收回手,酸涩地眨了眨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轻轻问道。
“薛教,能醒过来,你不高兴吗?”
不高兴是因为没能成功留下来陪‘凌燃’吗?
凌燃很有几分不知所措,心里也像针扎似的,细细密密的疼。
他是很想薛教留下来陪自己,可如果薛教这么难过放不下的话,他也不能那么自私。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能把薛教送回去?
总不能再来一次车祸吧?
凌燃迟疑地看了眼薛林远还裹着纱布,露出青茬的头,心尖就是一抽,并不是很认同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
薛林远只看了那么一眼,火气就出来了。
如果说二十五岁的凌燃因为屡屡受挫,心事重重,原本简单的心思还需要在脑海里转一下才能猜透,那十五岁的凌燃就透明得像张白米纸一样,哪怕岁数各自加了三,也没有什么进步。
所以薛林远一眼就看出自家这小兔崽子在琢磨什么。
好家伙,自己这三年对他不好吗,怎么能想着把自己送走?
而且这得是真送走吧?
都能吃席的那种!
薛林远好险气笑了,气得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上来就给了凌燃的胳膊一个大比兜。
凌燃被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
薛林远就中气不足地嚷了起来,“怎么着,你个小兔崽子,是觉得我年纪大了,交不了你了,是累赘了,着急把我推给别人是吧!”
“谁前一阵还说给我养老送终来着?我就车祸一回,现在还能走呢,就着急要给我送走不管?”
薛林远虚张声势地嚷嚷着,还作势要下床去走两步。
凌燃赶紧伸手去拦,“薛教薛教,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林远故意哼哼,“那你不想我醒?怎么着,看见我醒不高兴?”
凌燃被这么一通强词夺理的抢白,一颗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地。
他知道,薛教这么说,就是在告诉自己,他不会再离开。
凌燃有点晕乎乎的。
他是真的没想到,薛教居然会选择回来,他居然选择了自己。
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
他简直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
凌燃努力地扯起自己的唇角,死死握紧十指到发白,努力地调整呼吸,却还是情不自禁地一下扑到了薛林远的怀里。
“薛教,我舍不得你。”
哪怕心虚,哪怕知道自己对不起‘凌燃’,他也不舍得把薛教还回去。
这可是他现在这个陌生的人世,最最亲近的亲人了。
薛林远被这么一扑,脸上反而多了点笑,“知道了知道了,你薛教这不是醒了吗!睡了这么多天,骨头都睡酥了,正想起来走走。快,扶我一把,刚刚医生也说得多走走才能恢复……我这个老腰啊,难受死了……”
熟悉的碎碎念扑面而来。
凌燃擦擦眼,就把薛林远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深夜的病房里很快传来师徒俩低低的絮叨声。
大多是薛林远絮絮叨叨地问,凌燃言简意赅地答,说的都是这些天的冰演安排。
“说起来过两天又有一场冰演了,准备的怎么样?我到时候应该也出院了,我得去现场跟着。”
凌燃就皱了眉,“医生交待要多休息。”
薛林远就坚持,“我就是在观众席坐着,又不是去帮忙!”
凌燃推脱不了,只得答应。
他想了想,“我跟主办方说,让他们在现场布置些烟花特效吧。”
虽然不知道薛教说的什么烟花,但有应该就没错。
薛林远动作一顿,很快就自如笑笑接上,“好。”他就知道,他的徒弟总是那么贴心。
再没有比自己更幸运的教练了,薛林远忍不住摸了摸凌燃头发长了没时间去剪的乱糟糟脑袋。
凌燃就不好意思道,“最近想试试新的造型,就还没有剪。”
薛林远:……我信你个鬼。
可徒弟的心意总是不能糟蹋的,他就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凌燃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可谎话说了就要去圆的,等到了下一场冰演的那天,他干脆就用了自己之前从来没尝试过的新造型。
抹了发蜡的手从前往后用力抓,略长的头发就被抓出了大背头的样式。
造型师当时就是眼前一亮,“还挺帅的!雅痞风!”
凌燃对着镜子看看,也觉得还不错。
就是没有碎发的遮掩,凛如寒星的眉眼和光洁的额头都露了出来,看上去就不好亲近。
有一点点酷酷的感觉。
凌燃突然觉得这个造型跟今天的歌曲还挺配。
他自拍了一张发给薛林远,很快就收回了大拇指点赞的表情。
犹豫了下,也给久没有动静的霍闻泽发了句谢谢。
结果对方很快就回了句,“很期待你的冰演。”
霍闻泽也来看冰演了?
凌燃有点讶异,难不成他没有说假话,他真的是自己的冰迷?
凌燃想了想,把自己的新造型也转发给了霍闻泽一份。
聊天框里很快就出现对方的回复,“很帅气的造型。”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只言片语。
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凌燃顿时如释重负。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霍闻泽,尤其是两人如果都有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的话,那未免也太过尴尬。
而且说实话,如果闻泽哥是因为那些梦就移情自己,他会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替身感。
‘凌燃’是很好,但他也不差。
他就是他,就是凌燃而已。
青年在后台里热身准备,到了时间就利落地滑上了台。
他这次选择的是一首英文歌,just getting started,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
刚刚开始。
虽然穿过来已经有了三年,但那么多年的花滑经验消化起来也是需要时间的,直到最近,经过整整三年的磨合训练,凌燃才觉得,自己应该勉强能成功驾驭出原身的种种高超技巧。
所以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刚刚开始而已。
用这首歌再符合心境不过。
青年在冰上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在那句“我们将是独一无二”的歌词里,捻转起身,奋力跳起,如同追梦之人一样努力冲向高空,奋力去够属于自己的星星。
just getting started,很贴切的歌名,就是凌燃此时心境的真实写照。
他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凌燃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但他永远了解自己。
无论走了有多远,一切对自己来说都只是个开始而已,
更美的风景和险关永远只在前方。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他和‘凌燃’,和这个在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自己,必定会永远勇往直前地行走在挑战自我,创造记录的道路上,永不停息。
这是很遥远的道路,却并不孤独。
唰唰破冰声里,青年如风般从冰面的东北角滑过,目光只来得及在薛林远和霍闻泽带着笑意的脸上停留一瞬,就在观众们的惊呼声里再度如美人鱼般摇曳滑远。
满场的欢呼和掌声如雷贯耳。
凌燃也在这热烈的氛围里露出了个笑。
他近乎陶醉地在冰上,用技巧与感情书写着自己的抱负,满心里都是期待和欢喜。
十年换一晌,却能换来所有人的圆满与幸福,凌燃觉得他此生都不能再遇到比这更换算的买卖。
上天从来待他不薄。
而他,亦会甘之如饴,心向光明!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