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提着灯,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在前,一步一步不急不慢地走向了离得最近的一座宫殿,长信宫。
说实话,公主府中除了小嫒嫒,也没人睡得着。
尤其是从客栈搬到公主府的陆照陆十主仆二人,他们被安排住在一处两进的院中。
凉风习习,院中摆放的盆景已经有了点点绿色,陆照持着书卷在亮如白昼的烛光下却不知在看什么。
公主府的豪华自然胜过客栈千倍万倍,床榻摆设膳食俱是上等再上等,陆十一个从金陵前来的小书童看着这一切,不仅眼睛看不过来,一双手也在颤抖。
他们家郎君这是父凭女贵,很有可能一跃就要成为郡马……啊呸!他没离过郎君的身边,郎君孑然一身根本没有女儿。
“郎君,我还以为我们会住在安国公府呢。”陆十小声对着看书的郎君说话,因为感觉到安国公府的下人态度不是很热络,他还装了一肚子的好话,想着为郎君周旋。
老夫人去世的时候抓着郎君的手交待,她已经托付安国公府的三夫人将一切安排妥当。
三夫人递了书信,这个情无论郎君愿不愿意都要承。
做好了准备被留在安国公府,结果他们住到了公主府,还有一个这么大这么好这么安静的一处院落,离郡主住的院子还特别近,陆十总觉得不太真实。
“无妨,安心。”陆照大概明白陛下要他住在公主府的用意,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若嫒嫒是受人指使,说的话是假的,他自己是最具有怀疑性的人。
若嫒嫒的话是真实的,那他和明月郡主……
想到白日少女晶莹剔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陆照心下一乱,放下了书卷,他从未见过那般干净又那般□□的眼睛,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的未来。
若她是他的妻子,嫒嫒是他的女儿,他……会欢喜。
夜半,嫒嫒和姜昭睡在同一张床上,小脸蛋红扑扑的,睡的香甜。可见,她白日跟着谁都能玩,夜里也是离不开娘亲和爹爹的。
本来她是要睡在娘亲和爹爹中间的。可是娘亲和她说昨天只和爹爹睡今天就必须只和娘亲睡,不然娘亲就会不开心,觉得她只喜欢爹爹。
嫒嫒一想娘亲的话说的很对,于是就真的只和娘亲睡。
她睡姿乖巧可人,安静地躺着,两只手握成拳头,微微鼓着的小肚子一起一伏,姜昭怎么看都觉得不够。
“真的是我的女儿吗?我竟然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儿。”姜昭一点睡意都没有,她边看小嫒嫒边自言自语,身上的疼痛都忘了七七、八八。
她话音落下,安静不动的小嫒嫒突然扭了扭身子,含含糊糊地嘤咛一声,“爹爹坏,只给娘亲吃。”
爹爹坏……想到只隔了几道墙的男子,姜昭的一颗心蠢蠢欲动。
玄冥司收缴过春、宫、图,不小心被她看到过几次,皇帝舅舅也有那么多的后宫娘娘,都是美人。
陆照也是一个俊美的郎君。
姜昭有些开心未来的自己眼光很好,和小嫒嫒一样扭了扭身子,却不想一时动作大了,胸腔一阵闷痛传来。
脸色微变,她立刻起身趴到摆好的盆前,白日喝进去的药汤一滴不剩全都吐了出来……
被惊醒的小嫒嫒看到这一幕,顿时哭喊着要爹爹,泪眼朦胧。
没有爹爹,娘亲和嫒嫒都睡不好觉,娘亲,娘亲她还生病了!
陆照心中装着事情,本就没有入睡,耳边传来隐隐约约嘈杂的声音,他眉头一皱,披上了外袍。
行至院门,似乎听到了小嫒嫒哭着喊爹爹的声音,仅仅犹豫了一瞬,陆照打开了门迈了出去。
他贸然出现在姜昭住的院子门口,公主府的下人愣了愣,在请太医进去之后,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也恭声请他进去。
当然,她们并不是自作主张,而是因为她们的郡主亲口吩咐。
公主府的下人一切听从姜昭的指令,才不会在乎让一个外男深夜进入郡主的闺房合不合规矩。
“呜呜,爹爹,娘亲病。”陆照进去的时候,嫒嫒哭的正厉害,上气不接下气,鼻头红通通的。几个婢女都哄不住她,姜昭才会让陆照进来。而嫒嫒一到爹爹的怀中,就开始呜咽着说娘亲病了。
陆照抿着薄唇,守礼未往别的地方看一眼,只将哭的厉害的小女孩抱着,一只手轻轻拍她的后背。
听到她的呜咽,他的动作一僵,漆黑的眸子往药气最浓郁的床榻看去。
鹅黄色的床帐挂在金钩上,宽大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女,她无力地张了张嘴,下一秒又立刻用牙齿咬唇,那瞬间太医持着一根长长的金针扎在她的身上。
“哪里病了?好玩,我是在玩呀。”听出小嫒嫒的惊恐,姜昭勉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语气慢悠悠。
“真的是在玩,一点都不疼,你看,金针多漂亮啊。”她浅浅笑着翘着唇,可嘴唇上的牙印还在。
看着她的笑,陆照的心像是被死命地揪着,深吸了一口气,他也缓缓地笑了,摸着嫒嫒的小脑袋。
他一字一句地道,“对,娘亲不会病,她有嫒嫒在,一定会长命百岁,平平安安,无病无痛。”
“真的吗?”嫒嫒止住了眼泪,咬着手指头,可怜兮兮地问。
“嗯。”
“对。”
两人像是有了默契,目光相对的时候一同出声。
……
大半个时辰的折腾,姜昭服了药没再吐出来,总算是在疲倦中睡过去了。她的身边放着刚刚被哄睡的嫒嫒,而嫒嫒的一只手拽着温柔爹爹的衣袖。
陆照就静静地坐在床边,嗅着浓郁的药味,目不斜视。
几个婢女也在床边守着,对此没说什么。
直到,令他们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一幕发生:烛光下,依偎在姜昭身边,拽着陆照衣袖的小女孩一寸寸地消失,只留下眼睫毛挂着的一滴泪水。
陆照定定地看着,那滴泪水落在了小郡主的唇上,消失在她的唇缝间……与此同时,小郡主睡梦中苍白的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
“呜呜,嫒嫒怕,爹爹,娘亲。”惊天动地的哭声突然在安静的公主府响起,最先睁开眼睛的人是陆照。
他脸色骤变,先看向身侧熟睡的小公主,而后长臂一伸将床榻最里侧的女儿抱起来。
粉嫩胖乎的小女孩紧闭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来打湿了脸颊,看起来可怜极了。
“嫒嫒乖,爹爹在这里,不怕。”陆照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满眼的心疼。
这时,屋中的蜡烛被点亮,姜昭也从昏暗的梦乡中惊醒,她感受着奇怪的又很快消逝的疼痛,有些迷茫。
似乎是金针扎在身上的痛感,她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怕,娘,娘病。”嫒嫒的又一句哭声将她从迷茫中拉出来,她来不及整理肩上滑落的衣服,急匆匆地看向哭啼不止的女儿。
“嫒嫒乖乖呀,娘亲最好最好的宝贝。”姜昭看着小嫒嫒,心疼的也要哭了,不停地哄她。
陆照拍拍她的后背,点燃了安神的药丸,又倒了一杯温温的茶水。
他拿了小小的药勺,盛了些茶水,轻轻掰开女儿的嘴,一点一点灌进去,之后用湿帕子擦拭女儿的额头。
额头凉凉的,沉浸在梦魇中的小嫒嫒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大眼睛紧张兮兮地往四周看去,发现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爹爹娘亲,胖乎乎的手臂一手搂着爹爹一手搂着娘亲不放了。
“娘病,吃药,嫒嫒怕。”她的眼睛盯着娘亲不放,她记得娘亲疼的抽气,吐了药还要喝药,娘亲的身上扎了好多针针。
别想骗嫒嫒,嫒嫒已经是个大宝宝了,知道针扎在身上很痛很痛的。
“娘亲好好的,没有生病,嫒嫒不怕,只是做噩梦了。”姜昭听出女儿是梦到自己生病吃药了,松了一口气,在她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亲。
感受到湿、湿的泪水,她心软的一塌糊涂。
嫒嫒做噩梦了?小嫒嫒睁着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娘亲,又去看爹爹,发现爹爹和娘亲都温柔地看着她,爹爹的嘴角还噙着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
嫒嫒放心了,娘亲没有生病,不然爹爹脸色会很可怕,不会笑的。
“爹爹,嫒嫒渴。”娘亲好好的,嫒嫒就放心了,然后她就向着温柔爹爹张大了嘴巴,她觉得好渴好渴,嘴巴里面干干的。
陆照从姜昭的怀里接过她,直接拿了茶盏放在她的嘴边,动作不急不慢地喂她喝水。
一杯,两杯,三杯,嫒嫒足足喝了六杯水才不觉得渴了。
抿了抿嘴巴,嫒嫒又再次张大,她饿了,很饿很饿。
姜昭看的又心疼又好笑,一边吩咐人到厨房提膳食,一边向陆照哼声抱怨简知鸿,“下次绝对不能让嫒嫒单独和他在一起玩了,亏我还以为他带孩子很厉害呢。嫒嫒回来后就一直睡,做噩梦也罢了,还又渴又饿的。”
简知鸿不会没让她的宝贝嫒嫒吃东西吧!
“明日我去找简指挥使问一问。”陆照一贯温和的脾气也因为女儿奇怪的举动变了,他语气有些冷。
他怀疑白日的时候简知鸿带着嫒嫒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玄冥司中的血气太重了。
“嗯!简舅舅坏!”嫒嫒吃饱喝足,也跟着爹爹娘亲怪上了大方的简舅舅,她是记住自己被简舅舅丢在城门口了。
不过,那是梦吗?
嫒嫒的小脑袋瓜有些想不明白,躺在爹爹和娘亲中间,左右看了看,她探着脑袋挨个问了一遍。
“爹爹,记得嫒嫒吗?”
“娘亲,记得嫒嫒吗?”
梦里的爹爹和娘亲都不记得嫒嫒,只有舅爷爷知道嫒嫒,为嫒嫒撑腰。
“嫒嫒小傻瓜,梦到娘亲爹爹不记得你了?怎么会呢?嫒嫒是爹爹和娘亲的大宝贝。娘亲就是忘了你爹爹也不会忘了你。”姜昭支着脑袋,转了转眼睛,一下就猜到了嫒嫒的噩梦,笑的双眼弯弯。
一岁多一点的小人儿,噩梦已经很丰富了。
听到姜昭的话,陆照眉眼轻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哪怕不曾相识,爹爹遇到娘亲遇到嫒嫒也会放在心上。”
这辈子,她们就是他的一切。
怎么会忘掉呢?永远不会。
闻言,嫒嫒呼了一口气,终于安心地躺在娘亲香香软软的怀里。而同时,她的娘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的爹爹,伸出了手臂。
嫒嫒被挤在爹爹和娘亲的中间,第一次没有出声,而是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无论如何,嫒嫒都是爹爹和娘亲的大宝贝。噩梦里面,爹爹和娘亲即便不记得嫒嫒,也都和嫒嫒在一起了呢。
他们抱着嫒嫒,都喜欢嫒嫒。
很奇怪,明明是年幼时做的噩梦,嫒嫒直到及笄的时候也记得很清楚。
因为这个噩梦,从会走会跑的小女孩到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十几年的时间里,嫒嫒一直很关心娘亲的身体。
六岁那年,娘亲生了一场病,虽然只是受了风,可爹爹骇人的脸色和紧张的态度还是让聪慧的嫒嫒发现了不对。从金云几个姑姑的口中,她终于得知了娘亲从前宛若病美人的生活。
吃不完的补药汤药,日渐消瘦的身体,昏昏沉沉的精神,甚至到最后呕血的娘亲,嫒嫒立刻想到了那个太过于真实的噩梦。
长长的金针扎在娘亲的身上,娘亲一遍遍地喝腥苦的汤药,脸色像是白白的纸,还要笑着让她不要害怕,一点都不疼。
“爹爹,有嫒嫒在,娘亲一定会平平安安,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的!”刚知道过去年纪才六岁的嫒嫒,将梦中爹爹说过的话说给现实的爹爹听。
她也知道了因为自己在娘亲肚子里面给了娘亲生气的事情,用最合适的语言安慰爹爹。
“嫒嫒说得对,有嫒嫒在,一点小病娘亲根本就不怕!”听了她的话,明明在生病的娘亲比爹爹看起来精神多了,眼睛灵动地眨了眨。
很快,娘亲的病就好了,嫒嫒不仅开心而且自豪,自豪自己是娘亲的福星。
嫒嫒是福星是舅爷爷说的,她觉得很合适,偷摸摸想跟着简舅舅去玄冥司大牢被发现的时候,理直气壮地搬了出来。
简舅舅一直到了三十多岁还没相看到合适的小娘子,子女自然是一个都没有,他却说为自己操碎了老父亲的心,惹得嫒嫒也不好意思起来。
也是因为那个噩梦,简舅舅被爹爹和娘亲合着骂了一顿,从此以后和她一起玩的时候再不提任何相看小娘子的话来。
为此,嫒嫒是有些愧疚的,她都要及笄成为大姑娘了,而简舅舅还是赤、裸、裸一条好汉!
虽然简舅舅生的俊美无双只比爹爹差了一点,可那些小娘子也不知是被拒绝狠了还是嫌弃简舅舅年纪大了总不往他的身前凑了。
想想就愁人啊。
不过后来她写信给漠北的表舅和表舅母,从中得到了一个好的办法。表舅母同她说,一定是简舅舅在玄冥司待的时间长了凶名远扬,小娘子们都害怕他。
她想想表舅母说的很对,于是就以简舅舅的名义捐钱捐粮,把他宣扬成大大的好人。果然不久,就有一个温柔的小娘子对简舅舅送秋波去了。
简舅舅喜欢不喜欢那个小娘子她不知道,但她笑的很开心。
对了,说来,嫒嫒远在漠北的表舅和表舅母也很让她操心,每次过生辰,他们都给她丰厚的贺礼,可是她呢,却一次也见不到他们的面。
娘亲说表舅以前喜欢喝酒,京城的酒不如漠北的酒烈,所以他就待在漠北不愿意回来,表舅母呢,是讨厌京城的娘家,因为他们以前对表舅母非常不好。
这次及笄,他们又要给自己送很多很多礼物了。
想了想,嫒嫒决定回报表舅和表舅母一二,她跑到宫里找舅爷爷开了内库得了许多烈酒,准备自己花小金库给表舅运过去。至于表舅母呢,她一不做二不休,偷偷带着玄冥司的几人套了宋家人的麻袋,狠狠地打了他们一顿,命画师将他们鼻青脸肿的样子画下来一起送到漠北。
年纪尚小的小表弟她也记着呢,娘亲养的肥兔子抓了几只,爹爹做的泥人选了两套,舅爷爷给的海船模型,大舅舅给的十二色琉璃珠,二舅舅给的海螺,大哥哥给的画卡等等等,都送过去。
“嫒嫒,大外甥女,看看你小舅给你寻了什么礼物。”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嫒嫒刚要喘口气,听到那得意洋洋的声音,翻了一个白眼。
听听就知道来人是谁,明明比她小的表舅舅。
她这个小表舅呢听说和漠北表舅舅长的很像,但性格差了太多。从信中就可以看出来,漠北表舅沉默寡言,京城小表舅叽叽喳喳活像只麻雀。
虽然他在别人包括洛王舅舅面前已经是一副深不可测的储君模样,眼皮抬一抬就有无数人遭殃的那种,但她可一点不怕他,还觉得他聒噪。
这一点上嫒嫒觉得只有爹爹和她看法相同。过了十几年,爹爹已经干掉哦不,已经等着严首辅告老,圆满地登上了首辅之位,眼光独到还成了小表舅的老师。
储君老师兼首辅这个位置着实有些危险,一着不慎全家都倒霉。
简舅舅笑眯眯地问她怕不怕小表舅那人日后搞事,嫒嫒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因为,她的舅爷爷身体强壮,相当强壮,太医说了再活几十年完全是正常事。想一想,她舅爷爷对她娘亲的宠爱劲儿,她怕个甚!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