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宁苹又从自己兜里掏出来工业券:“姐,这个给你吧,我们发的,不过我用不上,我想攒着钱,犯不着买什么,你刚结婚,说不定用得着,给你吧。”
林望舒:“你姐我还能缺了这个,你留着自己用吧,就算一时用不上,说不定哪天就用着了,或者拿着给别人换布票去,多买几块布做新衣裳,把自己打扮起来。”
告别了宁苹后,她并不太想回学校。
她那么普通,不想面对那些关系国运的大事,她下意识想逃避,只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
一时便胡乱坐上公交车,过去陆知义家,这位姑姑人还不错,她想去看看,路过东安市场,还特意买了一些点心奶酪拎过去。
谁知道陆知义家却大门紧闭,没办法,她拎着奶酪往外走。
又想着这里距离自己那公公单位不远了,想起这个,倒是记起那天送走婆婆的情景,想起公公当时的萧索,心里便有些难过,想着干脆提着点心去看看他好了,就当替陆殿卿尽孝了。
她其实也没抱什么期望,毕竟陆崇礼肯定特别忙,到时候送过去交给他助理就行了,也算是心意到了。
谁知道到了他们单位后,恰好单位开出来一辆机关车,那辆车停身边,车上走下来的正好是陆崇礼。
陆崇礼看到她,和蔼一笑,问道:“小林怎么突然过来了?”
林望舒其实也是稀里糊涂来的,她只好道:“我想着,母亲离开大陆,殿卿也出国了,今天学习不忙,也没课,就过来看看父亲。”
说着,她拎了拎手中的袋子:“给父亲买了一些点心,就是不知道父亲爱不爱吃。”
一时她看到旁边机关车的司机正看过来,便道:“父亲是不是有事在忙?那我改天再过来。”
说着就把点心递给陆崇礼。
陆崇礼道:“正要过去颐和园,有一个交流会在那里开,倒是和你顺路,你上车吧,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林望舒:“那正好,谢谢父亲。”
上了车后,司机缓缓地往前开,陆崇礼便温声道:“最近学习不顺心吗?”
林望舒一听,有些羞愧,她想自己的心思并没能瞒过陆崇礼,他一眼就看出自己肯定是有事,这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她无奈:“其实也没什么事,无非是一些学习上的烦恼。”
陆崇礼便笑了:“我们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你可以说一下,我帮你分析分析。”
林望舒实在是心里憋闷,而这些事,和自己父母说,他们是不明白的,和宁苹说,更是不可能,和同学说,八竿子打不着的。
偏偏陆殿卿又不在,她没人可以说。
陆崇礼的见识和涵养,自然有他看问题的高度,倒仿佛可以说说。
于是她想了想,道:“父亲,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平庸的人,并没有什么才华,也不够聪明,我能考进北大,更多是靠着侥幸。我其实没什么远大理想,我就想吃饱喝足混日子,就想过小日子。”
陆崇礼:“我们绝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
林望舒一股脑继续道:“我不想那么高尚,也不想追求什么理想,更不想为了正义而战斗,我就想躲进小楼成一统,希望生活悠闲,当然最好是有多一些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的人生观就是这样!”
陆崇礼眸中带笑,一脸随和:“这样就很好了。”
林望舒:“可是,我觉得父亲不是这样的人,殿卿也不是吧?”
陆崇礼略默了下,道:“我是人,殿卿也是人。”
林望舒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陆崇礼在她心里,是一个道德完美的长辈,是一个让她敬重的人,尽管他对自己总是和蔼可亲,可有些话她并不敢贸然去问。
陆崇礼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温声道:“小林,我把你当女儿一样,你有什么尽管说就是了,在我面前不要拘束。”
林望舒终于道:“父亲,我听说你以前曾发下誓愿,华夏不兴誓不成家。”
陆崇礼怔了下,之后轻笑出声:“你从哪里听说的?”
林望舒脸都红了,嗫嚅道:“难道不是吗……”
她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反正就记得有这么一个印象。
陆崇礼想了想,收敛了笑,才道:“大概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可能和以前我发表过的一篇文章有关系,不过我从来没有发下过这种誓愿,只是断章取义以谬传谬罢了,结婚和救国救民也没关系,这是两码事,毕竟饿着肚子或者孤家寡人,并不一定就对救国有利。”
林望舒略犹豫了下,没好意思说。
陆崇礼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而我之所以晚婚,是因为你们母亲她那时候身体不太好,便干脆留在香港。当时大陆战火纷飞,满目疮痍,她又是从小娇生惯养的人,我不想让她回来。”
他浅笑:“从这点上来说,我很自私,这就是人性,我也是凡夫俗子,凡夫俗子,自然会有自己的盘算。”
林望舒一下子难过起来了:“可是父亲和家人一直留在大陆啊。”
并且为了这个国家做了很多事,将生死和家族存亡置之度外,现在又和婆婆忍受着夫妻分离之苦。
陆崇礼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声音沙哑而平缓:“这是我对家族,也是对国家的责任,是我必须做的,是我的姓氏和父辈赋予我的。”
他轻描淡写地道:“但这并不是什么太过高尚的事情,只是做人最基本的底线罢了。”
林望舒心酸,低声喃喃地说:“这就是最基本做人底线了?”
那这底线真高…
陆崇礼:“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位置不一样,应该承担的也不一样。”
林望舒:“可如果不想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呢,那怎么办?”
陆崇礼笑叹:“如果不想承担,那就不要逼着自己承担,觉得很辛苦很累,那就放弃,包括殿卿也是,我一直觉得,他不想的话,我不会逼他。”
他眸光温润包容:“毕竟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国家生死存亡关头,匹夫有责,我们不可能推卸自己的责任。现在我们可以缓一口气,没必要非逼着晚辈那么辛苦。”
林望舒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陆崇礼看着她的眼泪,轻声道:“小林,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林望舒心里太难受了,不过她却并不能说什么,只好含糊其辞地道:“学习太辛苦了,学业压力很大,但是我昨天听到一位老师讲起来,说我们背负着振兴祖国的重任,要实现四个现代化……我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我有点害怕自己最后一无所成……”
其实这些情绪,她应该收敛起来,但是现在到处晃荡了这么大半天,在这个温煦包容的长辈面前,她突然绷不住了。
她真的需要一个人能从很高的高度来指点她,帮她理清思路,告诉她怎么办。
陆崇礼递给她一块手帕:“先擦擦泪。”
林望舒很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哽咽着道:“谢谢父亲。”
陆崇礼目光看着窗外,耐心地等着她情绪平复下来,才终于道:“小林,凡事尽你所能,无愧于心就好了,如果做不到,那也没有人会怪你什么。”
林望舒:“可是我会怪我自己,我觉得是因为我不够优秀,所以才做不到,所以才耽误了国家的发展掐断了民族的希望……但我本来不想承担这种责任啊,为什么这种事情要落到我头上!我不想承担,可这个世界非要我承担一个我无法承担的责任!”
陆崇礼显然也有些意外。
他试探着道:“是不是殿卿最近不在国内,你学习压力又比较大,所以胡思乱想了?”
林望舒抽了抽鼻子:“可能吧……”
陆崇礼:“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身体如果出现状况,也会影响意识,导致想法太多。你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林望舒:“嗯。”
她嘴上应着,但心里当然不以为然。
陆崇礼声音温煦:“殿卿最近太忙,可能得过一段才能回来。至于学习上的事,你不用太烦恼,无论如何,你已经走进了北大的课堂,这就比中国同龄的大部分年轻人要优秀了,你能做到多少就是多少,不要把太多的责任强加到自己身上。”
林望舒:“父亲说得对……”
她开始觉得,并没有什么人能安慰到她,也没有什么人能开解到她。
甚至就算陆殿卿回来了,也没法安慰她。
不过至少,陆崇礼说得有道理,尽人事听天命吧,本来这席铭老先生莫名不在这世界了,也不是她造成的,她自己突然回到了二十一岁,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不是她能掌控的。
她可以努力去改变,但不必增加自己太多的心理负担。
做不到,也不能怪她,因为她本来就是如此平庸俗气的一个人,哪能指望那么多呢?
这时候,车子往前行驶,到了岔路口,司机问起路来,陆崇礼随口吩咐了一声先过去北大东门。
之后便随意和林望舒聊着,问起她最近的大学生活,交了什么朋友,同学宿舍关系怎么样,食堂饭菜怎么样的,她自然都一一答了。
陆崇礼道:“小林,你也不要总想着学习,更不要被自己的身份所困扰,你同学做的,比如去滑冰,跳舞,或者参加学生会,这些都可以试着参加,多融入到同学之中。”
他继续开解她:“交际舞也是一种交朋友的方式,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你应该用更开放的心态去看待这一切,不要因为自己的已婚身份而给自己太多束缚,应该和别的大学生一样,去享受自己的校园生活,我建议你可以尝试着学习跳舞,多和你的同学一起出去游玩,我看圆明园不是也有划船的大学生吗?”
林望舒:“父亲,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他们闹闹哄哄的没什么意思,口号喊了不少,看着挺幼稚的……”
陆崇礼略沉吟了下,道:“我也听说你们的一些情况,现在的大学生充满激情,把改变这个世界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这是值得表扬的事,你们学校的氛围看起来很不错。”
林望舒心想,陆崇礼一定是想岔了,他以为自己是被环境氛围感染才这么想,其实她所说的责任和周围同学那种斗志昂扬的责任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么说着间,已经到了北大东门,司机停下了车。
陆崇礼便也陪着林望舒下了车:“我会给医院打一个电话,就去你们校医院三院吧,这两天你过去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林望舒忙道:“父亲,真不用,我身体非常好,干活也很有力气,最近我还打算参加运动会呢!”
她不想去医院,差点想当众给他表演百米快跑。
陆崇礼却是坚持:“去一趟吧,我觉得你脸色确实不如之前,精神看着也很不好。”
林望舒无精打采:“是,父亲。”
陆崇礼目光了然,笑看着她:“我会打电话追问后续情况,你如果不去的话——”
他眉眼含笑,但语带威胁。
林望舒无奈地道:“知道了……”
她想,再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了,竟然莫名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她身体明明很好。
而她很不喜欢去医院,闻到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