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现在依旧是与别人演夫妻,不是和他。
他们竟连戏里都不能圆满。
这么一想,的确是很可惜。
房间里的门此时被刷开,娄语回过头,栗子拎着一杯玉油柑进来了。
“姐,这是闻雪时请大家喝的。”
娄语微愣:“他又来现场了?”
栗子点头:“现在在导演那儿坐着呢。”
“……放那儿吧。”娄语回过神,指了指化妆台。
她的造型已经完成,等待现场完成就可以。这份本来很平淡的等待时间,却因为闻雪时送来的这一杯玉油柑变得难捱。
他让这一切看上去更像婚礼,就如昨晚,送来这杯饮料就像是庆祝她新婚的礼物。
栗子再次叩了叩门,提醒她该去现场了。
娄语在离开前举起化妆台上的玉油柑抿了一小口,很酸。
酒店的宴会大厅已经布置成婚宴现场,身穿黑色西服的夏乐游站在台上,本还挺轻松的神情变得有些紧张。
他看见她入场,从台前伸手摇晃,接着小跑着到她面前。
“之前只在屏幕上看过姐姐穿婚纱。”他眼睛亮亮的,“现实里看真的很漂亮。我瞬间就紧张了。”
青年人真好啊,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娄语忽略他言语里暧昧的部分,礼尚往来地夸他:“你也比往常看上去稳重很多。”
稳重这两个字似乎极大取悦了这位小朋友,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胸。
因为是大场面的调度戏,这场需要依旧是先走戏再开拍。章闵从监视器移动到现场,跟着她一起过来的人,还有闻雪时。
但他没有打扰,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像一位连请帖都不曾收到的路人,好奇地经过此处,探头看了一眼。
章闵指挥着待会儿调度怎么调,群演该怎么反应,都说完后走到她和夏乐游身边,说你们按正常的流程走行,我们来一遍。
娄语手提着长长的白色纱裙,走到剧中她“父亲”的身边,挽住对方的手腕。
章闵在一边喊开始——
即便是走戏,但一切还是有模有样的,大厅里响起《结婚进行曲》,她在旁边父亲演员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进,眼睛专注地望着尽头的夏乐游。
他转过半边身子,两只手紧张地握紧又松开,此时的局促和剧本里该有的情绪恰如其分。
台下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幕的两个人尤为登对,掌声,花束,音乐,气氛烘托到位了。
大家都看得可乐,站在最外面的闻雪时也扬着浅笑,目视着台上的娄语松开旁边人的胳膊,对着夏乐游伸出手。
青年人用手心擦了擦裤管,非常郑重地拉住她。
现场扬起纷纷的白色飘带,让这一幕更如梦似幻。新郎执起娄语纤细的手腕,隔着纯白的蕾丝手套,躬身轻吻她的指节。
他们似乎还在宣誓,但闻雪时听不太清了。
他的眼前在慢慢虚化,白色飘带像某一年的落雪,他坐在旧车里,看着她转头跑远,然后消失不见。
某首老歌的旋律覆盖了《结婚进行曲》,在他耳边幽幽唱着,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
某种熟悉的阵痛又回来了,而他依然不擅于处理这种阵痛。
娄语站在台上,夏乐游低下身吻她的指节时,她的视线正好一览无余。
因此,她没错过闻雪时望着她的眼神。
那是一双看了莫名想让人流泪的眼睛。
心酸排山倒海地在电光火石间袭来,她眉头抽动,露出了一个绝不会是新娘该有的幸福表情。
这一次,她好像再无法欺骗自己,闻雪时只是被角色影响。
夏乐游起身,重新挡住她的视线。接下来新郎新娘该按剧本交换誓言之吻,娄语割裂地闭上眼,嘴角扬起甜蜜的笑容,感受到青年在自己唇边落下一吻,漫天都是雪白的礼花。
这场婚礼大场面前前后后拍了很久,从早上一直拍到晚上才收工。
结束后章闵来酒店的休息室找她,跟她说明天的外景地出了问题,因此拍摄的通告改了,改成棚里的戏,其中包括一场床戏。
章闵谨慎地询问着她的意见:“如果你觉得状态还不够的话,这场可以先抽掉。刚刚我和雪时也沟通过这个事了,他那边没问题。”
娄语扯下婚纱的头花:“我也没意见。”
“好,那我就让统筹去改通告了。明天还有一场戏的台词有改动,飞页我一会儿让助理拿给你。”
她起身拍了拍她的肩,拉开休息室门出去了。
娄语的眼神转向化妆台上的玉油柑,经过长时间的等待,挂在瓶身上的水汽已经蒸发。
她停止了换衣服的动作,盯着瓶身发呆。直到栗子进来,把新的飞页递到她跟前,她才回过神。
栗子很诧异她还没换衣服,娄语称自己有点累,想再休息一会儿。把人支开后,她摸出手机,给闻雪时发了一条消息。
『你还在现场吗?』
过了五分钟,他回道:『还在。怎么了?』
『那你方便来下我休息室吗?我刚收到明天的飞页,咱俩可能需要对一下,节省明天现场时间。』
『ok。』
消息发完没多久,门铃轻轻作响。
娄语从沙发上赤着脚起身,揉了揉掌心,轻吸口气,压下门把。
闻雪时站在门外,看见她未脱下的婚纱,神情一怔。
他迟疑道:“我是不是来太快了?”
“没有,我只是懒得换。”
她侧身让他进来,闻雪时走向沙发,瞥了眼被娄语放在化妆台上的玉油柑。
“不喜欢这个吗?小川跟我说最近这个新款在小女孩中很风靡。”
娄语失笑:“或许是吧,可我又不算小女孩了。”
他很平常的语气说:“怎么不是。”
她卡了壳,摸了摸鼻子:“我去倒杯柠檬水,你要不要?”
“我来吧,你穿这身不方便。”
娄语却自顾自地走向房间角落的吧台,状似闲聊道:“怎么你这两天都过来现场?”
闻雪时面不改色道:“刚好这两天没别的通告,闲着也是闲着。”
她哦地点点头,取出两个杯子,放进柠檬片,倒水,动作很安静,闻雪时就这么看着她倒水,像舞台下的观众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出默剧。
她一手拿着水壶,抬头望了望他。
“挺好的,哪怕到今天你也不忘记观摩学习。”她语气一顿,“那你觉得今天我怎么样?”
他毫不犹豫道:“演得很好。”
“我不是问这个。”
水汩汩地往下流,柠檬片浮起,在水面摇摇晃晃。
眼见水快要溢出水杯,她依旧没有停手。
娄语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盯着他。
“我问的是,我穿这身婚纱怎么样?”她轻声,就像当年一样问他,“好看吗?”
水杯中,水终于满溢,慢慢地流下去,淌成一条河。
闻雪时愣了好半晌,才如常地笑着说:“当然好看。”
她跟着笑说是吗,却没有再像当年一样再执着地问他哪里好看,非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低头,仿佛才意识到水溢出,抽过纸巾草草地擦拭桌面,两手端着泡好的柠檬水回来。
一杯放在他跟前,她顺势在他对面坐下,随意来了一句:“戒烟失败很正常,我当初也失败过很多次。想抽烟的时候,就喝点什么,或者含个什么东西。”
闻雪时嘴边的笑意开始变得不太自然。
他当即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戒烟失败的事?”
“昨晚夏乐游和我对戏时顺嘴提起的,他说我们三个去吃饭那会儿,你还在戒烟。”娄语刻意摆出的漫不经心在这一刻消耗完毕,心跳陡然变快,看着他,“你还说了一些不该跟他说的话,是吗。”
闻雪时刚放下的杯子又握回手中,像品茶似的抿了一口,半晌仿佛才像回忆起来这事儿,沉吟道:“好像确实不小心漏了一嘴。”
娄语抿了抿唇:“你不是不小心的人。”
房间变得很安静,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以及杯底轻轻敲击在桌面上的声音。
闻雪时放下杯子,说:“对,我是故意的。”
娄语呼吸微滞,那杯子放下去的地方好似是她的心脏,被轻轻碰了一下。
“……为什么做这么多余的事?”
闻雪时听后喃喃地笑:“是啊,为什么。”
见他这样,娄语支起来的力气突然泄下去,拿起桌上的飞页:“算了,先对剧本吧。”
闻雪时却突然说:“小楼,我今年三十二了,很快要到生日,也就是三十三。”
娄语听到陡然变了的称呼,拿着飞页的手微颤,嗯了一声说:“这我知道。”
“夏乐游今年才二十四吧,我快大他十岁。”他向后陷进沙发,“二十四岁,很好的年纪……那个时候,我还和你刚刚在一起。”
娄语放下剧本,认真地听他把话讲下去。
“那个时候,我们挤在这个客厅都不到一半的房间里,一起投模卡,一起因为得不到消息互相安慰给对方煮东西吃。那年唯一一次旅行是去了趟草原,虽然我很想带你出国,想带你重新去阿维伲翁,但两个人一起去……钱还是有点勉强。最后我们租了一辆车去草原,我开着,你睡在我旁边,那天云朵很多,显得天空很高,但你很低,就在我旁边伸手可以摸到的位置。”
“分开的这些年,我总是会梦到这个画面。”
娄语听着,眼睛不知不觉泛酸。
“你看,我们好像曾拥有很多一种叫青春的东西,是我和你一起度过的。”他说,“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能给你这种东西了,可别人还有。这是进组这段日子,我无比清晰意识到的一件事。这些年我们不见面,时间好像还是凝固的。可是时间根本一直往前走,很多东西都变了。”
他的声音竭力平静,但仍微微发抖。
她看着他,他坐姿如此好看,表面风轻云淡,但说出的话却姿态好低,低得让人难过。
更难过的是,这个人焦虑的东西,好像和自己隐隐约约是一样的。
他们在流逝的时间里逐渐变成两块石头,于是都认为对方也许会更喜欢滚烫的,柔软的心脏。
可也许,只有两块冷硬的石头之间才能擦出温暖的火焰。
娄语湿润的眼睛弯了起来,很缓慢道:“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很多东西如今我也没办法给你了。我不会再笨头笨脑,也不会再词不达意,那些你从前在我身上喜欢的特质,好像都慢慢不存在了。”她摸了下鼻子,掩饰住情绪,“但那些东西,你还是可以从别人身上找到的。”
“别人?谁?”他反应过来,“……冯慈?”
娄语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就拿那天吃饭举例子吧。你知道你看到她,自己露出过怎样的笑容吗?”
他摆出回想的表情,神色微怔。
“难道你那天……”
娄语仓皇地截住他的话:“也许是我太敏感,但我觉得多多少少有一点吧,她有点像过去的我。我自己有这样的感觉。你没有吗?”
闻雪时笑,毫不犹豫地摇头。
“没有。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像你。”
娄语原本是笑着的,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嘴角的笑容反而难以维持地掉下去。
闻雪时条件反射地又想去摸烟,但忍住了,语气严肃道:
“冯慈是冯慈,你是你,你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况且我并不是因为当年喜欢什么样子去挑了你,而是因为你刚好是那个样子。你明白吗?”
娄语头脑有些昏沉,因为很久很久,她都没有从他嘴里听到喜欢这个词组。
他盯着她,微微叹息。
“我看你没有听明白。”
“我明白。”
他很认真地解释:“我的意思是,如果非要说曾经我的喜欢有标准,那么这个标准是你。过去的你是过去的我喜欢的,已经不是现在的我的口味了。所以我更不可能会去对冯慈有别的想法。”
“那现在的你呢?又喜欢过了什么人?”她故作轻松地问,“我蛮好奇现在你的标准。”
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她很满意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态度,随意地就好像突然想起,像个旧友打趣他的感情。
明明憋了那么久,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空白的五年他经历了谁,但好像还是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她可以憋住自己不问,但无法憋住想象五彩纷呈,每一种都让她如鲠在喉。不如还是直接拔掉喉咙里的刺,至于会不会扎得更深……
闻雪时看着她,说,喜欢过五个人。
娄语的心在那刹那短暂地停止跳动,接着,她听见他说:“二十八岁的娄语,二十九岁的娄语,三十岁的娄语,三十一岁的娄语。”
“还有,三十二岁的娄语。”
娄语的耳边嗡嗡地鸣叫起来,听起来像是年久失修的电路突然开始运作的声音。
自他走后,她的身体就像一座废弃的游乐园,可他一句话就按开了彩灯。旋转木马又开始摇晃,摩天轮又开始转动,连蒙尘的鬼屋都不再吓人。毕竟心里的鬼寂寞太久太久了。
这只鬼上了自己的身,代替她说:“好巧啊,我也喜欢过五个人。马上就要第六个,因为那个人很快就要三十三岁了。”
闻雪时听后挺镇定的,哦了一声,直到伸手拿杯子喝水的动作泄漏了他的慌乱——那杯水已经空了。
娄语眼睁睁地看着他无效喝水,怼着只剩柠檬片的玻璃杯到嘴边。
她忍不住笑了,眼眶湿湿的,出声提醒他:“水还要吗?我再去帮你倒一杯。”
他尴尬道:“……要。”
娄语拿起杯子到吧台边加水,走路的时候觉得头重脚轻,突然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恍惚感。
她握着水杯回来,小心递给他。
“顺便帮你把柠檬片也换了。”
“谢谢。”
他接过水杯,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却不躲避,顺势连同水杯一起包住。
娄语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他拉扯着往下。
他把纯白的新娘拉了下来。
发丝散落,白纱笼罩,将他们包围。
他像当年那样偷袭她——吻飘到她燥热的唇间,像一片愿意被赤道留住的雪花,清扫了别人刚才落下过的痕迹。
他们躲在白纱下,接了一个淡淡的吻。
至于水杯,这次没有再像当年那样掉到沙发底下。
它牢牢地握在她的手心里。而她的手背,又被牢牢握在他掌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