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攒通过了外交部的笔试, 接下来就是面试。
就凭她之前跟在郁孟平身边,身经百战见过不少大人物,已由当初什么都要在心里惊叹一下的小姑娘, 变得波澜不惊。
她一剑能挡万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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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外交部, 不管分配在什么司, 都要接受外派。一出去就是三四年,然后回国,再接着继续外派。
作为孟春兰的儿子, 郁孟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为清楚, 所以很抗拒。
两人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周攒的做法已然是板上钉钉。
这不是冷战,这是最后的通知和突如其来的告别。
郁孟平抱着手站在窗边抽烟, 整面墙的玻璃外面是赤赤焰阳, 他在烟雾缭绕中眯起眼睛, 却看不清周攒。
只听到周攒平静淡然地收拾行李时磕磕绊绊声。
这让他想起自己童年的夏天, 大约七八岁的时候, 他躺在竹席上睡午觉, 上午刚和大院里的孩子去游戏厅玩, 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不行。
他母亲就是在客厅里收拾行李, 砰砰砰的,吵得他睡不着, 皱起眉头刚要大声阻止,不知道茶桌上摆了什么东西, 竟然反射着阳光, 照得他睁不开眼。
只看到他母亲端庄素净的米色衬衫裙裙摆, 飘飘荡荡。
“你要走?”小郁孟平忽然问。
“是啊, 估计明年的这个时候才回来。阿平在家里好好听姑姑的话, 乖。”
郁孟平那颗心忽然往下坠,没哭,却低落地说:“哦。”
时隔这么长时间,他的梦好像都没有醒来过。
眉目掀起一道与己无关的冷意,他就这样看着周攒把东西整理好,拉着行李开了门。
却忽然停住,黑亮的长卷发蓬松,周攒转过头,发尾划出道漂亮的弧度,毫无畏惧地直视郁孟平的眼睛。
“保重,郁孟平。”她看了他很久,笑着说。
就和他母亲说让他听话一样,作为结束语。
然后她就走了。
郁孟平好像被手中的香烟烫出个洞,焦痛焦痛。
周攒一个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她从托运处拿了行李出来,明亮的机场仍旧到处都是人,宛若白昼。
她站在人潮汹涌中,忽然有点恍惚。
似乎和郁孟平在一起后,已经很少注意到其他人,如今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有点害怕又有点新奇。
他们在生命的洪流中相遇,又在洪流中走散。
周攒呼出一口长气,继续托着行李往外走。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回到学校,刚从车上下来,周攒没想到与蔡彤彤来个了不期而遇。
那时候她站在原地付打车钱,付好后不经意朝身后看了一眼,就见到蔡彤彤和一个挺眼熟的男生拥抱,送男生上了车,又一脸不舍地挥挥手。
就和儿行千里母担忧似的。
蔡彤彤转身,看到不远处笑意盈盈的周攒,那张哭唧唧的脸立即往下垮。
等她走近了,周攒揶揄道:“这男生挺眼熟啊。”
蔡彤彤结结巴巴地交代:“就是上次,我帮你找的相亲对象,柯以燃。”
周攒故意逗她,夸张地挑眉。
蔡彤彤愧疚得快哭了:“你别多想,周攒,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和他是今年三月份才又开始聊起来,你要是不想我和他在一起,我我就”
周攒闷声笑了,不逗她,戳了戳她脑袋:“傻,这有什么,你别放心上。上回他看上的就不是我,就你笨,还看不出来。”
“啊?!”蔡彤彤似懂非懂,狗腿地帮周攒拖行李往前走。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周攒的声音粗粗的,疲惫地问。
“就是今天。他告的白。”蔡彤彤羞愧地说,连忙岔开话题,“别说我了,不是说过两天才回来?郁老板舍得提前放你走?”
周攒抬头望着天边缺了一角的月亮。
那枚湿润的月亮,边缘黄色的一圈有些模糊。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有周攒与郁孟平分开,就有蔡彤彤和柯以燃的开始。
这世上的感情总是酸甜酸甜的,所以才迷人呀。
周攒没直接回答,她说:“恭喜我们彤彤开窍了,我们安静地走一会儿吧。”
她并不难过,她比以往任何一次与郁孟平分开都要释怀。她只是飞机坐累了,风尘仆仆,想睡一会儿觉而已。
蔡彤彤心里惘然,她朝周攒看过去,那张白瓷似的鹅蛋脸上是一片月落的清辉,冷然却也迷人坚定。
她想周攒和郁孟平这回是真分开了。
蔡彤彤陪着周攒安静地走在长长的斜坡道上。
那时候已经很晚,路上几乎没有其他学生,陪伴她们的是悠长单调的行李箱滑轮噜噜的声音。
周攒在学校认真复习了段时间,第二天画了个淡妆,精神饱满地去参加外交部面试。
每年f大都有外交部遴选名额,不多,只选班里前几位,然后在全国的考生中抽取一百名左右。
因为外派的地方比较偏远,其中男多女少,女生能考进去可谓是优秀中的优秀。
周攒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被喊去面试。镇定的目光滑向每个面试官,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其中之一有郁孟平的母亲。
周攒的笑容微微顿涩。
好在孟春兰仍然面色如常。
四十多分钟后,她顺利结束面试。和其它候考生一起坐在外面等。
周攒水喝得有些多,起身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在洗手池旁边见到了久违的陈灵灿。
上次明月楼一别后,周攒几乎很少在学校见到她了。
陈灵灿经常请假,严重到上学期期末有门课的考勤率为零,要不是前面几学期的期末分数在那儿撑着,她这次也不能以吊车尾的成绩进面。
陈灵灿对着镜子涂口红,她似乎很喜欢鲜艳的大红色,让她整张脸看起来都很刻薄,但她自己毫无知觉。
周攒依旧不动神色地走到旁边洗手。
两人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你很看不起我吧?”陈灵灿忽然搭话。
周攒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是黑绿树叶的底色,衬着陈灵灿的笑阴阴的。
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周攒愣住。
陈灵灿对周攒意料之外的反映,一时间错愕,在她心里,周攒应该是窃喜的,被冒犯的,或者是其他可她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的目标一点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好像这些嫉妒都白费了。
陈灵灿瞬间被激怒,鼻翼微微翕动。
“你讨厌我?”周攒敏锐地问。
可她们并不熟悉。
“对啊,”陈灵灿自从和江阔屿在一起后,底气也足。
她声音尖响起来,“你现在才知道?我就是讨厌你这幅虚伪的样子,明明我和你一样都是从小地方来,学习也不比你差,可为什么你总表现得比我见过世面一样。”
“你有蔡彤彤,你有郁孟平,你可以买各种奢侈品,为什么!”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通通吐黑泥似地把心中的黑暗吐出来。
这么一吐出来,反而舒畅许多。
可我也有不被人看见的灰暗时候。
周攒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加上这么一句。
但好在,她已经从灰暗中走出来,而陈灵灿一直困囿其中。
水龙头的水继续哗哗往下流,周攒回过神,拧紧了开关。
她从壁橱上抽了一张纸擦手,垂下眼眸淡淡地解释:“我用的那些奢侈品都是我做翻译挣的。”
虽然她那回和郁孟平冷战,说要花他的钱,郁孟平给她买了不少包包衣服,可那些她从来都没用过。看过之后又全包回去塞在箱子里。
这是真话。
可没人信。
陈灵灿涂完口红,拿了张纸巾擦了擦,并无所动。
周攒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继续说:“可你现在有了江阔屿不是么?以后还会有朋友的。”
江阔屿?
他算什么正经男朋友,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比郁孟平不知道差了多少。
陈灵灿愤恨地想,眼眸中划过一丝嫌弃。不过她也明白,江阔屿是她离财富自由最好的一块跳板。
陈灵灿对着镜子摸了摸头发:“在这点上,你和我倒是没差别,都是金丝雀而已。”
“做金丝雀嘛,说说是无底深渊,可不去试试,谁又知道是不是鹏程万里。”
手中的那张纸皱了,湿了,稍微一挤就有水出来。周攒敛去眸中的光亮,继续细致地擦着手。
她知道现在的陈灵灿是听不进去任何话的。
她叹然道:“那就提前恭喜你。”
陈灵灿哼了一声,拿起台子上的lv包包,高傲地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那张纸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周攒才扔进垃圾桶。
从卫生间出来,初夏温热的阳光洒进来,周攒前所未有的轻松。
面试结束后,她独自去食堂吃饭,路上还碰到了孟春兰。
依如周攒小时候在新闻频道上见到的如沐春风的优雅模样,只是鬓角添了些年岁。
孟春兰的目光看过来,周攒恭敬地喊了一声。
本以为就这么过了,孟春兰却在她面前停住,似乎有攀谈之意,周攒紧张起来。
“周小姐进外交部,和阿平商量了么?”她问。
经历了郁孟平父亲的事,其实周攒挺怕见到他父母,而且这种事还让孟春兰知道。
周攒总觉得自己早恋被告发似的。
她不太敢看孟春兰,目光看向别处:“我和郁孟平已经分手了。”
孟春兰的笑容僵了一下,心想怪不得这小子最近这几天脾气大得很,家里更没几个人敢惹他。
随即恢复正常,抱歉地说:“我和他父亲在教导阿平这件事上,分歧很大,周小姐不用担心。那就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去拿东西。”
周攒讷讷地点头,看着孟春兰离开。
五月底,周攒的名字上了最终录取名单。
周攒终于放下了心。
得到通知的那天,周爸周妈特意给周攒打了电话,两位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乐不可支。
直夸周攒出息,不仅给他们长面子,连他们也跟着沾光。
就连爷爷去年被占的地,上有关部门投诉多次也无果。而这一回,小镇里知道周攒进了外交部,没过几天,就把邻居家种的菜给拔了,那块地物归原主。
周攒在电话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仿佛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于是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喜悦,直到周爸周妈把电话挂了。
有时候周攒想,她走上这条路并不是一意孤行,而是许多原因的推动,让她不得已而为之。
那段时间她很忙,一边担心录取名单,一边又着手处理公费留学的各种事宜。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她还见缝插针做了几场陪同口译。
三亚之后,她就没有和郁孟平联系过。
周攒有些刻意地回避着他。
她早就知道,如果当初郁孟平没有接送孟春兰来f大演讲,他们早就没了联系。
京城这么大,相遇真的很偶然。更何况周攒这样的有意回避。
倒是刚回来那几天,聂青浓给她打过电话,问了问情况,在得到周攒坚定地说两人分开之后,再和周攒联系,便知情识趣地没有提过她二哥。
周攒没再见过他。
六月底的时候,公费留学的通知也下来了。
周攒去政教处敲钢印,走去办公楼的时候,正好与从办公室出来的尹自牧迎面相撞。
尹自牧将周攒扶稳:“怎么还和以前那样低头走路。”
还?
周攒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也撞倒过他,不过尹自牧说的是事实,她真有这样的坏毛病。
周攒揉了揉脑袋:“下次一定改,尹老师。”
尹自牧眼里浮动着亮浅浅的笑意:“最近老是在学校看到你。”
周攒笑笑。
“恭喜进外交部。”他又说。
周攒说:“尹老师马上就要恭喜我第二回 。”
她骄傲地晃了晃手上的资料,“盖上章,我就要去英国了。”
尹自牧的笑意更盛了,他想起大一时候第一次给周攒他们班上课。
那时候他是第一次上课,不免有些紧张。刚说完自己从国外留学回来,便有人急切地追问国外留学生活如何。
尹自牧为了更好的认识他们,便让他们举手看看以后有多少学生想要出去留学。
学语言的就是这样,你没出过国,别人就觉得你这外语学的不正宗。因此班里想要出国的学生不少,只有几个人没举手。
尹自牧点了其中一个学生,问他为什么不想去,那学生讪讪地说:“不是不想去,是没那么多钱呐,老师。”
尹自牧的笑容凝滞,肯定地安抚,“以后可以申请公费留学。”
他很羞愧地闪过目光,不经意落在周攒身上,她也没举手。
她长得很漂亮,很难不让人注意到,笑意盈盈却又胆怯地迎着他的目光。
过了两三年,尹自牧知道周攒是将他的话听进去。
而且也做到了。
笑过之后,便是淡淡的离别愁绪。周攒这一走,不知道何时再相见。
尹自牧动容地说:“我请你吃饭,就当践行怎么样?”
周攒微微怔住,她很珍惜尹自牧这样的老师,很难得从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看到如此灿烂的笑容。
“该是我请客,我请老师吃。下周六怎么样?”
尹自牧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那天刚好有一场同声传译”
周攒了然笑着说:“正好我去听听学习一下,我还没做过同传。等结束后我们去吃晚饭。”
“好。”
郁孟平对于周攒的离开有着背叛式的恼怒。
大意就是:我都对你这么好了,掏心掏肺的,你还要离开我,还想要我怎么样呢?
既然做好人也没有人爱他,那他为什么不继续犯浑?
所以一旦没有周攒的管束,他又恢复了以前浪荡公子哥的醉生梦死,并且变本加厉。
只是每每每每到酒局结束的时候,老宋问他回哪儿,郁孟平都会闭着眼睛藏在漆黑的后座厢里,干涩的苦艾香萦绕。
过了好久,才轻声说:“回静园。”
像是委屈的呜咽。
他也不是没想过给周攒发消息,但也只是很偶尔的一瞬间,大多是在让人略感寂寥的深夜里。
他动过这样的念头,拿出手机,翻到了周攒的微信,点开朋友圈。
很好,什么都没有发。
他也不知道最近周攒在忙什么,聂青浓他们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提。
好在没有认识新人。
郁孟平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难过。
然后返回,枕头边上周攒残留的香气飘进鼻腔,开始浑浑噩噩地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