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有燥气游走,心火渐焚。桓羡一一抑下,连名带姓地唤她∶“薛稚。”
“把药喝了。”
床榻边置着一张小案,上面正摆放着一瓯清水,一碗汤药,一碟桂花糕,还有一方素色的绢帕。薛稚病恹恹睁眼,十分难受的样子。
她这时已病得十分难受,只能勉强辨清有人在耳边说话,似是亲近之人,因而并不反抗。没有往日的疏离,也没有扫兴地为谢氏求情,乖乖地靠在他怀间,乖巧得像一只温顺的羊犊。
他语声便温和下来,薄唇轻贴她耳∶“栀栀,听话。”
“不喝药,怎么好起来呢,不好起来,又要怎样求我,放了你那待罪狱中的夫婿?还有阮氏?”
这姿势原就极亲密,听见这话,跪在帘外的宫女后脑也凉了半截,大气皆不敢出。可那病中的公主似是不曾听清,只是喃喃应道“栀栀……喝药……”
像是鹦鹉学舌。
桓羡的耐心便去了一些,端过药碗递到她微微干燥的红唇边,要她开口。
但大约这药的确极苦,虽在昏迷中她也不情不愿地摇头,卷翘长睫已沁满泪水,楚楚可怜。
知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桓羡略略皱眉,一手揽着她细柳腰身,一手却拈起绢帕在指尖细擦了擦,又捻起一块石蜜递到她唇边,命令道“张口。”
她仍以为是苦药,摇头不肯,桓羡眉心微皱,长指一推不耐烦地将那雪白的糖块推了进去。
薛稚只及“唔”了声唇舌便被清甜的糖块堵住,却也因此不慎含住了他食指,贝齿咬下时,如有小蛇在他指尖轻啮,随之漫开星星点点的酥。
“你……”
桓羡脸色微变,随之而来的还有胸腔里莫名而来的悸动。他皱皱眉,强压下心底那些不安的躁动,端过药来"听哥哥的话,把药喝了。"
哥哥二字于她自有特殊之力,薛稚人在睡梦之中,却好似又回到了漱玉宫的岁月里,初秋的阳光透过帘檐垂下的织金帷纱照进来,投进满墙紫藤花的暗影。
于是乖乖张口,任由他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了进去,含糖蹙眉地喝着,许久,才借助那石蜜将汤药饮下。
喉咙与肺腑间皆是苦涩,薛稚抬眸,低低地抱怨∶“哥哥,苦…”
他又将水端给她,看着她咕噜咕噜小鹿饮水一般喝完了整碗水,饮水的模样,简直和幼时一模一样。眉眼处也不禁荡开温软笑意,取过绢帕替她把唇边遗留的水渍擦了擦。
她便乖乖让他擦,樱唇经水滋润,不点而丹,叫颊边玉色一衬,愈发鲜艳诱人。
桓羡擦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黑眸幽微,不动声色地看着妹妹鲜妍的小脸。
他看了一眼碟中剩下的几块糖块,鬼使神差的,薄唇贴着她耳,低声诱问∶“栀栀还吃糖么?”
薛稚虚弱地靠在他肩上,杏眸微阖,轻轻点头。
他便又拈过一块来,以指递到她唇边,薛稚张唇欲咬,却扑了个空,每即将含住之时,他便收回了手去,几番皆是如此,乐此不疲,欲擒故纵。
少女不解为何总是扑空,惘惘地抬起头来∶“哥哥……”
这一声里有小小的不满,像极了爱物被抢的稚子。桓羡低笑出声来,左手轻拍了拍她头∶"给。"
骗得她微启樱唇后,他将沾染上石蜜的指腹一推而入,被她含在了口中。
大约是生着病,薛稚眼前皆蒙着一层又一层的轻雾,意识也不甚清晰。
她无意识地一点点舔着那陷在唇间的沾了糖蜜的温热指腹,像嗜甜的小兽,或吮或舐,柔软的香舌宛如小蛇儿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上游走,拂动阵阵酥麻酸痒,一直传入他心底去。
那股轻飘飘的酥痒有如虫子在心底噬咬,丝丝的痒,有几次,甚至沿着指骨向更深处轻舐着,只为汲取那一点点的甜来。却惹得他心火大盛,竭力才忍住了那将手指插进她喉咙的冲动"笨,别吃得太深。”
她很听话,应声便吐了出来,又眼含清泪楚楚唤他∶“哥哥……栀栀想吃糖……”
“栀栀好难受……”
那双在病中恹恹轻睁的眼眸,幼鹿般可怜的神情,和幼时也没什么两样。
桓羡抱着怀中的少女,对上妹妹企盼的视线,一时之间,竟有些心虚。
"吃那么多糖做什么,也不怕甜坏了牙。"他竭力压下喉咙的燥,在帕子上拭净了手。
"睡吧,睡一觉,栀栀的病就会好了,也就不会难受。"他道,将她玲珑雪颈边一截凌乱耳发理了理,语声不自觉温柔下来,“哥哥守着栀栀。”
薛稚有些委屈地点头,靠在他怀中又闭上了眼。桓羡垂眸看着那张耀如玉瓷的清丽小脸,右手仍留恋地在她滑如凝脂的玉颊上轻挲,却不禁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漱玉宫了。她偶感暑气,难受得不能入睡,也是这般被他抱在怀中,要他讲故事给她、哄她入睡。
那个时候,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这个哥哥。不似如今,有了谢兰卿,她待他总是带着疏离。
是什么时候,她认识了谢兰卿呢?又有多久,她不曾唤过他哥哥了?
桓美幽沉目中微现迷惘。
时间过得太久,他记不清了。
木蓝端着饭食自门外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年轻的天子正将皇妹抱在怀中,哄着她吮含过自己食指,又抱着她,神色眷恋温柔,目光中尽是化不开的浓郁。
她不知那目光是什么,却觉有种可怖的诡异,脑中之弦应时断掉,下一瞬,手上一轻,瓷器碎裂的清脆声有如惊雷响在寝殿。
殿内服侍的宫人们原都低着头不敢相窥,闻见这一声无啻于石破天惊,肝胆俱裂。桓羡也肃了脸色,侧眸看向帘外。
木蓝早已僵在原地,整个人颤如斗筛,他薄唇冷冷逸出三字∶“滚出去。”
他话音还未落下,木蓝便转身跑了出去,连地上的食具残骸也未来得及收。
一直到出了寝殿很远,心脏仍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喉咙紧锁,几乎喘不过气。
陛下在对公主做什么……
是,是照顾吗?分明又已超出了正常的兄妹范畴……还是,是轻薄……
可,可陛下不是公主的兄长吗……他为何,为何要这样做……
她恐惧得喉咙发紧,蹲在宫墙一角,抱着自己无助地哭。
这可怎么办呢,原本还寄希望于陛下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放过谢家,可他若本就是为了公主而将夫人他们下狱,这可如何是好?
燕寝之内,被木蓝这么一搅和,桓羡也没了兴致。
他给她喂了些水中和喉间的甜腻,重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
薛稚又陷入沉睡,神情安宁,杏眸轻阖,半点不知发生了何事。
“良药苦口,公主每日的药不可荒废了。”替她将薄被改好,桓羡对帘外跪着的宫人道。
“她若不肯,便灌给她喝。就说是朕的命令,叫她好自为之。”
“是……”宫人的声音颤如簌簌落叶。
桓羡于是抽身离开,步出大殿的时候,红日西沉,东边的月亮已升了上来。
他在爬满夕颜的玉砌雕栏前停住脚步。
马上就是七夕,既入了秋,天也比往日黑得早了。薛稚的病,差不多过几日也该好了。
她总在该聪明的地方不甚聪明,昨夜他那般暗示,她却似全然不懂。叫那婢子看见,也正好替他提醒她。
他要她在清醒时像今日这般侍奉他、讨好他,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