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道:“你在这儿稍稍等我,我去寻个凳子来。”
薛稚点点头,目送他朝人头攒动的医馆里走,眼角余光扫到门庭前朝她看来的人群,有些不安。
今日是扮做商旅,自是没有贵女出行的幂篱纱帽作掩,她又是立在人群间,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以往患病都是由宫中御医或是将大夫请至家中,何尝来过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又被人这般失礼地打量着,薛稚心下便生出些许退缩之意。
适逢这时候谢璟拿过凳子从医馆中回来,扶她坐下,轻言细语地说:“我问过了,里头坐镇的是个女医,这年头有女子开设医馆可真了不起啊,难怪来这里看病的都是些妇女。”
薛稚却忐忑地道:“要不,我们不看了吧。这里人有点多……”一面又避过那些如炬火投过来的目光。
谢璟还未及开口,便有排在前头的大娘望着薛稚笑:“这小娘子生得可真俊,叫夫君陪着,是来看什么呀。”
“二位这么年轻,莫非,是好事将近了吧。”
既被问起,为不引人怀疑她也只好应道:“是想来请大夫看看……我,我那个有些日子没来了……”
毕竟是大家闺秀,虽然周围都是妇人她也有些说不出口。谢璟则笑着替她找补:“家君家母催得紧,我和夫人成婚也有段日子了,总是没有,所以带她来看看。”
“是吗?”大娘笑问,“二位听口音可不像是咱们这的人。”
“我们是京口的,往南边儿做生意去,适逢拙荆身子不适,所以来找大夫看看。”谢璟道。
又一名大娘围了过来,问起薛稚,得知她只是经期推迟数日疑心是怀孕之故,遂热心肠地与她分享起怀妊的经验来:“这哪儿看得出啊。”
“女子怀孕,得有月余了才能被把出。夫人可有肚子胀痛之感?恶心呕吐之状?上次那个是什么时候?”
几句话问得薛稚面红耳赤,心中更是因那句“月余才可把出”而乱成了春麻。
此时距离她和皇兄的上一回也不过半月……所以,就算是有了,也是把脉也把不出么……
可她却是真的害怕……
她心中恍惚得厉害,足下如踏入虚空里,竟是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栀……”谢璟唤她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忙起身追了上去。
几名大娘更加纳罕:“怎么问几句还走了呢。”
“这俩外乡人奇奇怪怪的,看上去不像是成婚有段日子的两口子,倒像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小情侣。”
“哎,那要不要跟里长报告一声啊……”
“你报告这个做什么,人家又不是作奸犯科……”
几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已经离去的二人。未曾注意到,道旁坊墙后有少年如鹞子般极速飞过,隐入凡尘。
——
薛稚并没有跑出多远,立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听着身后急切的呼唤,原本疾乱狂跳的心终究平静了下来。
她回过头,对焦急追上来的夫婿道:“我们再寻个医馆吧。我想去抓药。”
“抓药?”谢璟有些不解,“你不看病了吗?”
她摇头:“既然那大娘说现在把脉是把不出的,找大夫看也没什么用。我人有些不舒服,想抓点药,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吧,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了……”
“好吧。”谢璟并没有多想,只关怀地道,“既然你人不舒服,那我待会儿叫伊仞驾车驾慢一些……”
两人在城中另寻了一处医馆,恰好门口有处买胡饼的摊子,薛稚支开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医馆中多的是等候大夫问诊的病人,她径直走到卖药的地方,鼓起勇气问店伙计:“能给我抓服药吗?我自己有方子。”
伙计见怪不怪,丢给她纸笔。她却直接报了出来:“不必那么麻烦,我记得的……栝楼,桂心各二两,豉一升。然后,银铺上灰尘三钱,绿豆三钱,红花一钱。”
“这是两个方子。劳烦您,就按这个给我抓吧。”
这些法子也是她在栖鸾殿时看过的那些医书里记载的方子,暗自背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又催促店家:“麻烦您快一些,我们赶路。”
时间紧迫,待郎君进来知晓了,他一定会觉得有损她的身子而不同意。
可她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小日子一向都很准的,偏偏这一次迟了十几日。
听人说怀妊初期最易落胎,她仔细想过了,不管到底有没有孕,为防万一,她都得在这个时候想办法拿掉它,她绝不能有孕,绝不能怀有兄长的孩子!
这两个方子皆是妇人落胎之方,一旁正与他人把脉的医师有些迟疑:“夫人这是要落胎吗?”
恰逢此时谢璟已买好胡饼走了进来,闻之大惊:“栀栀?”
“你这是做什么?”
薛稚没有解释,只催促伙计:“您抓吧。我们要的。”
这是在外面,谢璟便不再说什么,只震愕地看着她。伙计将药抓好后交予她,目送二人走出去后,才笑着与那医师道:
“看起来他夫人想落胎他却不知情,搞不好那胎不是他的,这可有得闹的了。”
此后一路,直到出城,谢璟都没有过问一个字。
待到马车重新行驶在官道上,薛稚靠在夫婿怀里,方才哽咽着说:“我不想要皇兄的孩子,我想过了,不管有没有,现在拿掉才是万无一失。要是等到能把脉把出来后再决定,说不定,一切都已经晚了……”
谢璟担忧她:“可,那药材难道不会伤身吗……不行,这太冒险了,你身子骨本来就弱……”
薛稚道:“流产伤身,难道生下来就不伤身了吗?如果生下来,那会是我一辈子的噩梦的……我必须打掉它!”
“我只想生我们的孩子,郎君……”
大约是怕他阻碍,她哭得极为伤心,泪珠扑簌如断珠。
谢璟长叹一口气。
“栀栀。”他很认真地板正她双肩,“你不觉得,一直以来你对这件事反应都太过激烈了吗?”
“我不是反对你落胎,可现在一切都还只是未知你便要这般急着用药,我实在是担心你的身体。”
“不会有事的。”见他话中似有松动之意,她很着急地辩解,“这两个方子都很温和,可以用的……”
“那也要到了会稽安顿下来后找个大夫看看才行。”谢璟的口吻已有些许严肃,“你不能这样,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我不许你这般胡闹。”
他从没有过这样严厉的时候,薛稚微微一哽,便不再说话了。
在阁从父,出嫁从夫,父不在,兄即是父。
她好像没有做主自己人生的权力,前后两段人生都为他们所主宰。所以,她应该听他的么?
“好了,我方才话说得有些重。你的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多地焦虑这件事情了,一路上你都愁眉不展的,我真担心你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谢璟又苦笑着说。
未说完的后半句则是“只是为了逃避陛下”。
“才没有……”知他是好心,她也不欲再在这件事上与他争执下去,轻轻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我要永远和郎君在一起……”
“那就听郎君的吧。”她想了想道,努力绽出一个清艳的笑,容色柔和如春冰消融,“等到了会稽再说……”
——
台城,玉烛殿。
梁王桓翰被领进殿里时,尚功局的宫人才捧过了新缝制好的祭天冕服替天子试衣。
历来国家立后皆须祷告天地、祭拜太庙,桓羡再有心简化流程打压何氏,这几道程序也必不可省。
立后之事更非儿戏,薛稚下落不明,他本无心于此事,考虑到愆期或会引发民议沸腾,便按下了此想法。
见梁王急急忙忙进来,他略皱了眉:“慌什么,朕还没杀你的玉腰奴。”
梁王却是顾不得礼节与喉口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意,径直在天子身前跪下:“皇兄!臣,臣弟查到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