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稚再度醒来,是在一辆华丽的、辘辘行进的马车上。
她是被颠醒的,迷蒙抬起头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方才枕在男人筋肉坚实的腿上。
“醒了?”
头顶响起男人清朗如金玉的声音,温温正正,字正腔圆。
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仿佛是曾经经历过的。她迷惘地直起身,想了片刻却想不起来。
贺兰霆一身玄衣貂裘,乌金马靴,除却未有束起的长发、被皮革系在臂上的箭袖,形容装扮与汉人贵族也没什么两样。
此时微微躬着一条腿,手里拿了本册子,背倚车壁而坐着,眼也未斜一下:
“你叫什么,栀栀?”
他曾听薛家那小娘子这般唤过她。
薛稚仍旧愣愣地环顾着周遭的场景。她这是……在去往柔然的路上?
柔然退兵了?
久也没有声音,贺兰霆还当她是不愿,淡淡斜她一眼:“怎么,你皇兄叫得,我这个做表兄的叫不得?”
她回过神,孤单寡女共乘一车的尴尬很快被压在心头的寒气冲散,嗫嚅着唇应:
“你不是不信么……”
“怎么不信。”贺兰霆平静敛目看她,“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姑母的女儿。”
“有没有人说过,你们长得很像?”虽然有几分不属于她的秀婉,想是那个使臣所致,却也很是难得了。
她点点头:“京中人人都说我和我母亲很像,都是一样的狐媚,不要脸,勾引天子。”
她虽是意在极力撇清自己与桓羡的关系,却也说的不算假话,鼻尖有次漫出些许的酸,如雪清冷的脸上也毫无表情。
“也是。”
贺兰霆嗤笑。
“把你没名没分地带到北方前线来,看起来,你的那位皇兄对你是不怎么样。”
薛稚无言以对,更拿不准他心间说想,只能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叫我什么。”
“可以……叫大王表哥吗?”薛稚忐忑地说。
“叫阿干。”他道。“阿干”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
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不是说,你想回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吗?先和我回可汗庭复命,先住一阵,等到明年天气好转,再送你去贺兰山。”
薛稚乖顺地颔首,唤了一声“阿干”,没再问什么。
于她而言,这位并不相熟又感情淡薄的表兄是比桓羡危险百倍千倍的存在,她只有暂且顺服于他,然后再做打算。
不过,若不是担心被他用来胁迫桓羡,真要去草原生活,她也并不抗拒。
反正回去也是被他继续锁着,囚着,区别只在于手段或温和或粗暴,总归都是囚禁,从来也不损于他内心的阴鸷和偏执。去草原上吹吹自由的风,也是好的。
只是……谢郎,伯父伯母,还有青黛他们,知道了她的“死讯”,又该有多难过呢?
柔然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但自贺兰霆掌权以来,为图南,便将都城定在了距离阴山不远的察布尔罕,也学汉人开垦山地,命妇女纺织,意图自给自足,但总体来说,还是以放牧为主。
她被带回了柔然的王庭,先随贺兰霆一起,回到他的府邸去见他的妻子,柔然的燕国长公主,郁久闾氏。
她是位肌肤微黄、相貌婉约的青年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与贺兰霆相仿,并不似汉家公主那般桀骜,而是亲来了府邸门前等他。
当薛稚被表兄从马车上接下之时,她注意到,那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眼中一掠而过的怔愕。
“这就是宗望信中所言的你的妹妹?”
“是的,她叫贺兰栀,日后就住在府中,还烦请公主照顾。”
公主点点头,在他身后的马车扫视一圈:“阿其若怎么不见你带回来?”
“她生了一场重病,死在路上了。”贺兰霆神色坦然。
二人用柔然语交流着,饶是薛稚听不懂,也能感受得到这对夫妻之间关系并不亲睦,甚至有几分他们汉人所说的相敬如宾。
她循着汉礼,向这位新谋面的嫂嫂婉婉一福。郁久闾氏笑了:“我会一些汉话,既是妹妹,以后就唤我阿嫂吧。可敦,也是我的阿嫂,你们应该见过。”
公主口中的可敦便是万年公主。
柔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如今的可汗,便是先一任可汗的幼弟,是被各大权臣势力联和推上去的,地位并不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