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稚的读书习字全是他所教,对于她的那些行文之习惯,他再熟悉不过。
譬如“何以”这个结构,正常人多是写作“何以”,她却总爱写成“以何”,虽然不算错误,到底与大众不同,他怎样纠正也纠正不过来。
再如“于金城会盟”之句,换做旁人多会写成“会盟于金城”,她却习惯将地名放在前面。这样的例子,这封书信里比比皆是,实在巧合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作信的人或许自己不觉,但旁观者清,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这信真是……
桓羡胸腔里一颗心突然直直往下坠。
刺史荆蒙全然不知君主为何突然激动,忙将事情告知:“陛下,这封信是被人用弓‖弩射在城门上的,送信之人的身份,臣等着实不知啊。”
“但信件既是言叛贼欲与贺兰部结盟之事,想必,不是凉州,就是贺兰部……”
桓羡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眉目颓然地松开了手。
荆蒙说得没错,若这信是从凉州寄来的,未尝没可能是桓诏故意找人模仿栀栀的行文,乱他心智。
若是贺兰部……贺兰部,为什么要作书告诉他?而这封信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从行文的流畅度以及用词来看,作书之人显然精通汉家文化,不至于将字写成这样,当是有意为之。
综合考量,该信件出自贺兰部的概率较大,可这写信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王军的到来使得叛军节节败退,逼退了围攻秦州的叛军,将其赶回金城。
金城是连接关中与凉州的重要城镇,两军遂于此地开展会战,正当此时,被雍王吸收为盟友的吐谷浑却参与了进来,令原本好转的局势陷入胶着状态。
雍王虽为叛贼,师出无名,但有了吐谷浑的铁骑便如虎添翼,到了后期,双方基本是围绕一座郡城一座县城地开展巷战,战况十分激烈,百姓死伤无数。
每当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远处的烽火,薛稚都无比庆幸自己拒绝结盟的决定。
表兄的回信已经送还了来,肯定了她拒绝与凉州结盟的做法,为避免战火烧至贺兰部,更欲率兵前来救援,眼下,正在察布尔罕整合军队。
与此同时,战火已然烧至了边境上,不断有在战争中沦为流民的百姓越过边塞长城和边境线,进入贺兰部的领地避难。
自家人在自家的土地上厮杀,无辜受难的百姓却还得去往异族人的领地过活,这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事情报至薛稚处,她同意了放百姓入境,在边境草原上避难。毕竟贺兰部的背后是柔然,就算先前拒绝了与凉州结盟,桓诏也不会贸然进攻。而既是保护楚国的百姓,也不会得罪楚国。
不久,贺兰部收留流民的事情即传到了驻扎在秦州的桓羡耳中。他未能想到,对方游牧民族之身,竟如此深明大义,虽然只是允许百姓在边境上生活,却也能使他们免于战乱之苦。
但贺兰部是贺兰霆的部落,他怎会如此好心?
他拟好道谢的书信,欲备派遣跟随出征的江泊舟为使者前往贺兰部的领地致谢。临行之前,却多问了一句:
“贺兰部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回陛下。”熟悉附近形势的秦州刺史荆蒙告诉他,“听说贺兰部去年七月迎回了一位王女,心地良善,虽无多少实权,但名义上是如今贺兰部的首领,族中大事是能插上言的,只是平素较为低调,我等也是前不久才得知。”
“不知,会不会是这一位做的决定……”
荆蒙如此说是有原因的,秦州北部与贺兰部接壤,他与那族中主事的乌格图也是打过交道的,对方虽不会入境劫掠,却也不是好惹的,更不会同意放大楚百姓入境。
去年七月。
桓羡心头微有失落,旋即却想,如果是她,贺兰霆也并非没有可能先行将她带回柔然,尔后才将她送去贺兰部。
但当日毕竟那么多人亲眼目睹了她从城楼上摔下,连颈后那粒小痣的位置也一样,因而他虽然怀疑,但更多的还是保留了人死不能复生的理智,只嘱咐江泊舟:“待入境贺兰部,想办法,见到王女本人。”
书信拟好的第二次,江泊舟即带着天子御笔,持节出发,由秦州北部入境贺兰部。
在边境上巡逻的柔然游骑发现了使团的踪迹,两兵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便未有为难他们,将其带入了贺兰部的领地。
乌格图领着使团去见了薛稚,王帐之中,隔着一扇巨大的屏风,江泊舟态度恭敬地下拜:
“大楚使者江泊舟奉我皇诏命而来,求见贺兰王女,敬谢王女收留我国百姓的义举。”
屏风后,薛稚面上微露难色。
她未有想到,自己只是因同情大楚百姓允许了他们入境,皇兄竟会亲自写信过来,还派遣了江泊舟作为使者。
毕竟边境距离贺兰部落尚有一百余里,让大楚百姓在边境上避难,也不会影响到族中子民的生活,她只是举手之劳,实在不足以令他遣使道谢。
这位小江大人与她虽不算熟悉,却是见过她也听过她声音的,她不知道皇兄为什么派了他来,难道是,自己前时的信,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了么?
她只能装作不通汉话的样子,将要表达的内容写在纸上由图雅代为转达。几番对话下来,江泊舟始终没能与王女本人对上话,不禁心有怀疑。
从王帐离开后,他假意好奇地问前来送行的贺兰部的官员:“方才替王女翻译的那位侍女叫什么?汉话说得可真好。”
对方以不算熟练的汉话答道:“那是王女身边的图雅,王女自小流失在汉地,起初并不会族中语言,若与我部中子民交流,多要请图雅从中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