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里,梁王府。
梁王桓翰一身戎装,匆匆返回府内,进屋取了那柄皇兄留下来的尚方剑,又着急欲出。
梁王妃何氏在屋内看见,不由得出声唤他:“殿下这是要去哪?”
听见她的声音,他脚步顿住,回过身来:“我得入朝一趟。”
“方才底下人来报,陆升那一帮人入宫去了。万年阿姊还在宫中,皇兄临走之前也叮嘱过我要看着陆家,我担心,他们另有阴谋。”
因着北府军入京勤王,执掌禁军的他几日都没有离开钟山驻地,这方是第一回回城,想要入宫寻找万年公主商议对策,不想却接到陆升等人入宫的消息。
为防不测,当日叛军消息传来时他们便下令全城戒严,封锁各个宫门以及城门,除却当日在宫中的官员,其余官员都在家中待命,陆升这个时候却能率人入宫,明显是有所图谋。
而禁军之中,也一定有他们的内应。
“我和殿下一起去。”
何令菀匆匆拿过一件披风,冷静地自内室中走出来:“谢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反,叛军既打着陛下病逝勤王的口号,在朝中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也必须取得姑母的支持,我想,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不行。”桓翰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太危险了,他们既能叩开崇宪宫的宫门,手里一定有兵马。你就留在家中,哪儿也不许去。”
“殿下就放我去吧。”何令菀却催他,“国事当前,我个人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有姑母在,他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梁王最终无奈同意。
他带着何令菀及一小队禁军入宫,果不其然,几百名禁军已经包围了崇宪宫,为首之人正是本应看守东城门的王逊。
“王九!”
梁王拔|出剑来,厉声呼喊王逊排行,“这是太后的宫殿,你们想造反吗?”
“造反的人应该是您才对。”王逊亦丝毫不惧,赫然直视着他,“眼下局势未明,我们赶来此处护佑太后安全,又何错之有?殿下又焉知这没有经过太后的授意呢?”
“你……”
一番话将桓翰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由得气结。何令菀却于此时开口:“王郎君。”
“我虽不知你们究竟想作何行事,你们想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太后她老人家身体不好,经不得这样惊吓。”
“请你放我进去,让我去陪伴太后。我只是一介女流,碍不了你们什么事……”
“不行,你不能去!”
她话音还未落,梁王便焦急地打断她:“谁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阿菀,你不许去!”
他紧紧拉着她一只胳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何令菀回眸,眼中情意温软,如水中月光浮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仍旧看向王逊。
她毕竟是个女子,毫无用处,还可作为人质,王逊略一思索便笑着同意下来:“这是自然。”
“若梁王妃想进,便请便吧。”
“阿菀……”梁王还要再劝,紧拉着她不放。不妨何令菀勃然变色,一把甩开了他:
“谁是你的阿菀!”
“我本可以做皇后,却被桓羡愚弄,不得已嫁给你这纨绔!”
“这样的日子我已受够了,正好趁着今日,做个了断!”
她怒气冲冲地,拂袖直入崇宪宫。桓翰不及躲闪,待再要伸手去抓,她衣袖已如清风一缕自指间流走,他着急地去拦,却被身后亲卫死死拦住。
王逊放了她进去,两波人马就这般在崇宪宫前对峙着,如隔楚河汉界。
崇宪宫中,主殿大门紧闭,守在门外的宫人见是她,倒也会意地入殿通禀。
殿内,何太后还不闻方才殿外的争执,正在一众大臣的簇拥之下,草拟着皇帝去世、彭城王登基的诏书。
陆升等人近乎屏息而待,看着那朱笔落定,被架在了白玉鸾形的笔洗上,仿佛悬在喉口的心也随之落下。
何太后面上如覆冰霜,漠然检查了一遍,方对身侧的女官常氏道:“去拿朱印吧。”
她也是名门之女,自通笔墨,何况认贼作子这么多年,血海深仇,这封诏书自是要她自己来写。
却是此时,宫人来报梁王妃来了。太后命人将其带进来,冷漠问道:“你来做什么。”
何令菀跪下行礼,径直无视了殿中等候的一众公卿们:“令菀有几句话想禀报太后,是有关当年的一件旧事。”
陆升等人心知是来做说客,不由脸色一变,催促她:“太后,国事要紧啊。”
何太后已大致猜到,面现哀戚,想了想,却点头:“随我进来吧。”
二人遂进入内殿,徒留一众公卿面面相觑。何令菀进殿后便跪下了:“请姑母收回成命。”
“你是来做说客的?”太后的语调陡然转冷,“你怎么会为桓羡做说客?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可又知道他杀了我的珹儿吗?”
“我的珹儿才十七岁,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冻僵了。那是冬天啊,是冬天!昔年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他怎能如此狠心。”
太后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既伤心儿子的死,也痛恨自己,快十年了,竟然认贼作子。偏生人家也还半点不领情……
何令菀却道:“这是陆家人说的吧,姑母又为什么相信这是真的呢?”
“当年陛下还只是冷宫里一个刚失了生母的皇子,根本没与陆家搭上线。就算先太子真的死于陛下之手,陆家又为什么会知道呢?姑母既然相信是陛下,又为什么不怀疑是陆家呢?”
何太后被这话问住,眼中凝泪,哭声一噎。何令菀又叹息一声,道:“况且,我知道不是他。”
“因为那天,我也在。”
她似是下定决心才说出这句话。何太后眼中凝结的泪水却一瞬落下,近乎癫狂地握住了她的手:“你也在?”
“你既然在,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我的珹儿?你说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何令菀摇头:“我看到的时候,先太子就已经失足落水了,然后,陛下才经过那个地方。他没有看见我,也没有看见先太子。这些年之所以不说,也是因为怕被怀疑是害死先太子的凶手。”
太后一瞬愣住,悲伤地阖目之后,泪水长流。何令菀见她似是信了几分,又言辞恳切地补充:
“我没有骗姑母的必要,我本来可以做皇后,却被桓羡害得名声扫地,只能嫁给桓翰这种烂人!我比你们谁都恨他,我为什么要给他说话?”
“但太后却不可以听信佞臣,眼下桓羡还在西北剿灭叛军,咱们自己却在窝里斗了起来,若是延误战事,害得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岂不是这天下的罪人?况且就算立了彭城王又怎么样呢,待到桓羡带兵归来,周围各个郡县见其没死,是会支持一个新被架上去的幼主,还是没有大错、尽得民心的成年君主,姑母有想过吗?”
“就算你们立了彭城王,这件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京城大乱,自相残杀,届时胜负也未可知。”
她急切地劝谏着,想要何太后收回成命。甚至,是说了谎。
桓羡并非是完全无辜,他分明看见了,却见死不救,立在草木里冷眼看着桓珹向他呼救,直至完全沉下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半分。
她那时吓得半死,匿在山石后,用手紧紧捂着嘴,直至他走后许久也没回过神。
所以,客观来说,先太子的死,他理应负一定责任。但事急从权,为了顾全大局,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太后长叹数声,已然冷静下来:“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