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磨牙吐出的话,心里怨极。
陈述白沉眉饮了盅汤,让人送太后回宫。
两日后,又到了出宫探望陈呦鸣的日子,殊丽倒挺喜欢这个任务,毕竟能出宫透透气,还能给木桃带些药膏和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明日守夜时,她还得求天子为木桃开个小灶,准许太医为木桃在宫中医治,一想到又要求那男人办事,殊丽歪靠在马车中,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知是不是陈述白的兄弟姊妹生来聪慧,陈呦鸣在刺绣上的长进的确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百鸟朝凤图,她自嘲道:“我好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你可以出徒了。”
陈呦鸣笑着耸耸肩,“那以后,我开个绣坊,你做我的监工大师傅。”
“好啊。”
全当戏言,殊丽没往心里去,回去的路上,按着事先的计划购置起药膏和物件。
自木桃受伤,殊丽对这丫头的疼爱更甚,不管买什么都是最好的,令同行的侍卫们不觉惊叹,殊丽姑姑对下属也太好了吧。
离宫最近的路必然要穿过闹市,殊丽再次见到了在街上摆画摊的陈斯年。
男子换了一件粗布灰衣,米白襟口,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外衫,却丝毫不减损他的风采,往人群中一站,卓尔不群、仪表堂堂。
与殊丽对上视线时,他起身走过来,手里还拄着手杖,“真巧。”
殊丽随口调侃一句:“盲人画师能一眼认出不算熟的人?”
陈斯年笑了笑,似秋风中的一道昳景,“西风扫过,不只卷来了落叶,还携了娘子的味道。”
这话听起来有种怪异的亲昵,殊丽不适地看向他的画板,空白一片,想是没有开张,看他穿着布衣,怕不是把那身湖绿锦衣当掉换银子了?
为了报恩,殊丽又掏出钱袋,将剩下的碎银放进了地上的铁罐里,“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郎君若是处理不了庞府的事……”
“没事了,娘子不必挂心。”
殊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街上人多口杂,不宜逗留。
告辞后,她走向路边的马车,娉婷身影映入男人的黑瞳。
恰有大风刮过,吹起女子发髻上的雪青色飘带,为她平添了飘逸。
马车驶离后,陈斯年拿起铁罐里的碎银,装进了腰间的钱袋里,之后坐在画板前,执笔绘出了殊丽的背影,以及她鬓上的飘带。
稍许,他走进一家布庄,按着图上女子的飘带,叫裁缝做了一模一样的款式。
细长的飘带垂在掌心,他轻缈一笑,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在后枕部系了一个长长的结,就那么拄着手杖,蒙着眼睛走在闹市中。
几名乔装成摊贩的下属摸不清主子的心思,互视几眼,都觉得纳闷,难不成主子真不想看清这个世间?
人群中,陈斯年还不适应眼前的黑暗,无意中撞到一个人的肩膀。
砰的一声,钱袋落地,被撞的人弯腰拾起,递给他,“兄台,你的钱袋。”
陈斯年道了声谢,拍了拍钱袋上的浮土。若是细看会发现,这分明是殊丽上次连银子送给他的那个钱袋,被他揣进了衣袖中。
“殊丽。”
轻喃一句女子的名字,陈斯年觉得心情大好,期待起下一次的相遇。
一旁贩卖香饮的摊主凑过来,“主子,还摆摊吗?”
“你们继续探听消息。”陈斯年装着心事,拄着手杖离开,今日出来摆摊就是为了“偶遇”那女子,那女子离开了,他还在外面风吹日晒个什么劲儿。
下属点点头,坐回摊位前,刚想吆喝几声招揽生意,眼前被一道暗影笼罩。
他抬起头,就听陈斯年吩咐道:“去替我打听一个人。”
“主子请讲。”
“尚衣监掌印殊丽,我要她从出生至今的所有音尘。”
回到宫里,殊丽去往御书房,向天子禀告陈呦鸣的近况。
天子端坐御案前,面色如常,看起来并无异状,身体应该是恢复了。
大殿陷入沉静,冯连宽揣度起圣意,摇了摇拂尘,示意宫侍们随他离开。
陈述白抬眼,面露不悦,却没有阻止。
不消片刻,大殿变得空荡荡的,殊丽静静站在那儿,不知一会儿是否会失控,毕竟这里是庄严的御书房,而非用来消遣的寝殿。
纤长的睫微微下耷,她保持着尚宫该有的礼仪,大方体面,规矩谨慎。
上首的男人也的确没有越雷池的举动,一直稳坐案前,处理着奏折。
认真起来的天子,如高山之巅的雪莲,肩头覆雪、睫羽裹霜,威严中透着寒气,叫人不敢亲近。
“你说,陈呦鸣在学刺绣?”
殊丽点点头,笑道:“公主在刺绣上很有天赋,还说,想做绣娘呢。”
既想做绣娘,就是一种淡薄名利的表现,对皇位构不成威胁,殊丽如此说,也是与陈呦鸣心心相惜之后的暗助,想助她尽快摆脱天子的忌惮。
做绣娘陈述白想起易容成元佑时,与殊丽在山洞里的交谈,那时,她说想做绣坊或布庄的掌柜,他还劝她先从绣工做起。
那是她心底的愿望吧。
“你呢,可有想做的事?”
“奴婢只想守好尚衣监,没其他想做的事。”
她语气平静,听起来不像说谎,若是没有那晚山洞里的交谈,陈述白或许就信了,可恰恰是知道她的憧憬,才会越发不痛快。对元佑,她至诚无欺,对他,永远戴着假面具。
果真讽刺,他和她同样戴着面具,一个为掩容,一个为掩心。
“跟朕过来。”
说完,他起身走到屏宝坐的后面,留给殊丽一个冷漠的背影。
怎么越讨好越适得其反?殊丽有点心累,却也没有耽误,提着裙摆小跑过去,生平第一次走进御书房的屏风后。
屏风后并不宽敞,光线也暗,殊丽想点燃壁灯,却听见幽幽一声:“陪朕睡会儿。”
既是要休息,就无需光亮了。
迭縠轻纱落尽,遮住里面人的半个身形,她打帘走进,才发现里面摆放着一张贵妃榻。
天子平时都是在这里休息?可当她走近时,才发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这下面全是冰块?天子不是畏寒吗?不是还让她暖龙床,怎么用冰降温?
来不及细想,陈述白已经和衣躺在上面,殊丽没有扭捏,挨着塌边躺下,可身子一着塌面,就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又凉又硬,这不是找罪受么,可身侧的男人已经合眼,她不敢乱折腾打扰到他。
就这么挨着冻躺了一刻钟,觉着周身的血液快要凝固,她扭头看向里侧的人,恰到好处地服软道:“陛下,奴婢冷。”
再这么冻下去,她下次月事非要疼上一整日,她又不傻,好汉才不吃眼前亏。
闻言,背对她的男人转过身,仰面而卧,“木楎上有氅衣,拿过来吧。”
殊丽跳下贵妃榻,边走边搓揉手臂,愈发觉得天子行为怪异,不是她这等常人能理解的,可他在那事儿上,又跟个毛躁的少年一样,没轻没重,一点儿也不像高岭上的琼花。
拿过氅衣回到塌前,她客气地为男人披上,实则是等着男人主动让给她,因为他看起来根本用不着。
与猜测的无异,陈述白扯开氅衣递给她,“披上。”
殊丽不打算跟自己过不去,依顺地披上后,又躺在了塌边,继续瑟瑟发抖。
厚厚的氅衣也抵不住凉气阵阵的冰塌。
倏地,肩上环过一只肌肉紧实的手臂,将她揽了过去,陷入宽厚干燥的怀抱。
天子抱住了她。
殊丽愣住,一动不动,身子随之腾起,整个人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陛下”
“很冷?”
“嗯。”
陈述白垂着眼,凝着怀里香香软软的人儿,探过氅衣,搭上了她的后腰,慢慢按揉起来,似在为她放松紧绷的身子,又似在缓解昨日的疲累。
“这张塌是朕让工匠打造的,每次遇事不理智时,就在上面躺上一会儿,降火气、稳思绪,效果还不错。”
感受着后腰上强有力的劲道,殊丽有点想哼唧出声,原来天子也是会服侍人的,可她谨记自己的身份,咬着下唇忍住了。
陈述白用另一只手掐了掐她的脸蛋,蓄冰的眸子渐渐回暖,躺在这里无非是想降降肝火,也降一降对她近似痴迷的欲念,可这一刻钟里,非但没有降下去,反而越燃越旺。
哂笑一声后,他搂紧殊丽,大手还在为她放松腰腿部的不适,“昨日吓坏了?”
忽然的温言软语,令殊丽既迷茫又委屈,闷闷的“嗯”了一声,暂时收敛起防备,服帖地趴在他怀里。
适时的服软,对她没有坏处,至于今后,还需铺垫好退路,不能如昨日那般无助,将自己彻底赔了进去。
察觉到她的彻底放松了身子,陈述白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御书房。
这是外廷,殊丽很怕被人瞧见,恨不得变成鹌鹑缩进他的袖管里,“这样不好”
陈述白抱着她从小门离开,择了一条能够避开所有侍卫的小路,这条小路是他为自己专门设的,为的就是秘密出宫时便利。
来到一片银杏林,连成片的银杏叶被夕阳镀上金边,参参差差的聚拢着日落前的光晕。
龙靴踩在落叶上发出嚓嚓声,为宁静的周遭添了一点点脆响。
余光瞄到四下无人,殊丽才好意思抬起头,金璨的场景呈现在视野中,竟有些晃眼。
来到堆叠的落叶前,陈述白忽然将她向上抛起,随着女子坠入层层金黄之中,他挑开了玉石腰封,大步走上前。
后背陷入空隙很大的树叶堆里,殊丽惊呼出声,眼前最后一片光景被一抹玄黑身影遮挡,腰上的鸾绦被大力掷了出去。
“别”
殊丽压住裙面,惊慌失措地看向璀璨金黄中的男人,这里可是室外,随时会有人过来的!
陈述白倾覆而来,捏住她两只腕子叩于两侧,埋在了她的颈发间。
殊丽挣了一下也就松了力道,仰望着细密枝桠中透过的光束,轻启朱唇,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卷翘的睫毛如同两把小刷子,在夕阳中投下两片暗影。
可逐渐,那两片暗影支离破碎。
“陛下注意…龙体…”
本是一句好心的提醒,却让上方的人变本加厉。
后背越陷越深,大有要以叶为枕、以霞为被的感觉,皙白的肌上泛起浅粉,殊丽抓了一大把落叶握在掌心,圆润的指甲在地上刮出条条划痕。
蓦地,一声鸟叫响起林中,吓得殊丽蜷缩一团,双膝差点磕了青筋紧绷的天子。
陈述白暗骂一声,单臂撑地拉开距离,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
殊丽扯过落叶堆旁的宫衫,围在肩头,气若游丝地解释道:“有动静。”
“呵,一只麻雀。”
“是。”
殊丽坐起身,视线不受控制地乱瞟,复又移开,娇美的脸蛋红的滴血,抬手捋了捋额前沾湿的发,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
背上粘起了几片叶子,她反手扯掉,也跟着穿戴起来,可双手哆嗦不止,连带子都系不利索。
刚刚还不到两刻钟,哪里能痛快,陈述白面沉如锅底,却也没有再继续,御书房还有不少折子等着他处理,出来这么一会儿,已是放纵了。
大手拍开那双哆哆嗦嗦的小手,耐着罕见的性子,为她系起一条条衽带,动作不算温柔,但修长的手指系出的结扣却是极为精致。
是一个个蝴蝶结的形状。
殊丽嗫嚅:“奴婢自己来。”
“笨的可以,朕没工夫等你。”
说完,还不忘掐掐她红透的脸蛋。
穿戴整齐,陈述白忽然蹲下来,拍了一下肩头,“上来。”
殊丽狐疑,上哪儿啊?
等了一会儿,见坐在落叶上的女子毫无反应,陈述白拢眉扭头,扬了扬下颔,“上来,朕背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