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密室被盗一事不宜声张, 宋老太师这才连夜进宫禀奏天子,此时已是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殿内除了呼吸声,唯剩跳动的烛火偶尔发出的“噗噗”声。
“大师傅是如何察觉的?”
“为了安全起见, 老臣在盛放面具的冰鉴盖子上放了一根白头发, 今日晚膳后, 也是随手去查看, 无意中发现盖子上的白发不见了,那必然是被人动过啊!”
白发寻常, 打开盖子时就会飘落在地,再心思缜密的盗贼,也难察这道“玄关”。
“询问过陈呦鸣吗?”
“老臣离府这几日, 特意交代夫人监视公主,想必不是公主所为。”
所谓家贼难防, 在发现端倪后,宋老太师立即盘问了府中上下几十口人,已全部排除了嫌疑, 如此说来, 是外人所为了。
陈述白放下奏折,权衡着另一重身份暴露的利与弊。
密室里那么多宝贝不盗,偏盗取易容的药水和面具,那必定不是简单的偷盗,既是有所目的, 那就麻烦了,可至今为止还未收到任何有关“元佑”行踪的消息,或许对方也在调查“元佑”这个人。
既有了暴露的风险, 宋老太师提议道:“陛下不妨舍了这重身份,再寻个合适的身份,老臣也好提早着手制作面具。”
陈述白单手支颐,转着手中御笔,浅色瞳仁在灯火下呈现出金棕,比晨雾中的曜光还要漂亮。
跟他耍心机,好得很!可猫和猫鼠中,他从来都是猫。
“劳烦大师傅在各署放出口风,就说元佑在南城外十里的小镇上秘密执行任务,手里握了不少关于朝廷内鬼的线索,再秘密派遣一支精锐前往小镇,隐于暗处,见机行事。”
引蛇出洞啊。
如此一来,想必会有内鬼前往十里外暗杀元佑,再销毁他手里的线索!而盗走药水和面具的人,或许就在各署之中,亦或者是内鬼效命的幕后主子。
假若元佑被秘密杀害,对盗贼而言最为有利,他们可以彻底利用元佑的身份行走在朝廷内外,成为天子近臣!
宋老太师默了几许,忽然有些期待这场无声的较量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臣接旨。”
宋老太师离开后,陈述白无心再阅奏折,想起殊丽对元佑的关心,烦躁感再度袭来,有时候,他恨不得将殊丽打发出宫,以免扰他心绪,可终究是没舍得。
宫外,浣衣局。
“有人逃跑了!”
随着一道尖利的嗓音,浣衣局的婆子太监被扰醒,纷纷走出寝房。
喊叫的人是这里的管事太监,据他说,新来的一批人里,有人忍受不了重务越墙逃跑了。
太监们追了出去,很快惊动了侍卫,展开了小规模搜捕。打更人的梆子声被太监的叫喊声冲淡,附近的街头巷尾全是宫里人。
禾韵揣着一个包袱,躲在城中巷子里,深知若是被抓回去,定会被乱棍打死,可若是不逃,将一辈子暗无天日。
她从进来的第一日就被管事太监相中,为了苟延残喘,她欲拒还迎,从他那里捞了点钱两,这才有了逃跑的底气。
听见巷尾传来脚步声,她浑身紧绷,握紧手中刀片,眼底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癫狂。
她不能回去,绝不能回去!
当脚步声渐近时,她猛地从草堆里站起,朝来者刺出一刀。
腕子被一道大力扼住,生生逼她松开了手。
刀片落地,发出清脆声。
扼住她手腕的男子轻蔑一笑,“想杀我的人多了,你又是谁?”
皎皎月光下,男子瑰丽挺拔,一身布衣遮不住通身的贵气,只是,他双眼蒙着纱,是个盲人。
“我”禾韵惊慌失措,噗通跪在男子面前,“小女子被奸人所害,落入泥沼,偶然逃脱,还以为是囚禁我的人追来了,这才冒犯了郎君,望郎君谅解!”
被人追杀?
透过薄纱,陈斯年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的落魄女子,微微勾唇,“不必行此大礼,请起。”
禾韵的容貌算是出挑的,月光下泪意盈盈时更显楚楚可怜,陈斯年仔细打量后,问道:“无家可归?”
禾韵心弦一动,“我早就没有家了,郎君若是愿意收留我,我愿意为奴为婢,报答郎君一饭之恩!”
陈斯年放下手杖,原地戳了戳,在地上戳出个坑儿,“跟着我可以,不过,一旦跟了,此生就不能背叛。”
在入宫前,她是清白之身,未与周太妃签下契约,可她的路引还留在周太妃那里,比卖了身的宫人好不到哪里,可她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从浣衣局逃出来的,否则无人敢收留她。
“奴婢愿意,但奴婢的契约还在家主手里。”
“这个好说。”不过一纸契约,陈斯年并不在意,听见周遭传来的叫骂声,陈斯年转身没入黑暗中,“跟上吧。”
禾韵欣喜,拎着包袱小跑过去,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位宽厚的善人。
微不足道的宫女逃之夭夭,司礼监虽会怪罪下来,却不会一味花费人力物力去寻找,很快,禾韵就会被宫人们选择性遗忘。
两日后,大将军府。
张胖子避开侍卫来到客院,将一张纸条递给陈斯年,“听宫里人说,元佑在南城外十里的小镇上办事,咱们要不要活捉元佑,取而代之?”
陈斯年打开纸条,上下撩动眼帘,“消息可靠?”
“大理寺放出来的,必然可靠。”
若是能够假扮元佑,很多事情就变得易如反掌,可与陈述白一样,陈斯年是个极为敏锐善疑的人,凡事不做好退路,绝不会铤而走险,“若是得手,依照元佑的身形,你觉得咱们中谁最合适冒充他?”
张胖子搓搓下巴,“那还得是主子您啊,不过风险太大,不如让老齐去。”
老齐与元佑、陈斯年的身材比例差不多,加之擅长一点儿易容术,只要能完全了解元佑这个人,就能做到以假乱真。
听了张胖子的建议,陈斯年从自带的冰鉴里拿出面具,就着药水贴合在脸上,对镜照了许久,“叫老齐带上人,务必小心。”
卯时一刻,殊丽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天子已给她放了几日的假,谁会在此时前来打扰?
身侧的木桃昏昏欲醒,发出哼唧,她轻轻拍抚几下,趿上鞋子走到门边,“谁?”
门外传来冯姬的声音,“姑姑,陛下有旨,让你和小奴去一趟城外。”
殊丽拉开门,不解道:“可说了是何事?”
冯姬已然收拾妥当,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小奴也不知,就说让咱们连夜出发,在城外十里的小镇上待命。”
大晚上的又给她安排任务?殊丽欲哭无泪,但也不好耽搁,穿戴整齐后随冯姬和两名侍卫一同出了城门,朝一座小镇赶去。
马车晃晃悠悠间,殊丽总觉得事有蹊跷,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那两个侍卫全程面无表情,跟行走的石雕一样。
马车停在一处山谷之上,附近房舍高低错落,随处可闻呼啸的西北风。
每走几步,殊丽心里的疑惑就更浓几分,等走进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心也没有踏实。
“小公公,陛下是让我们来探望哪位隐士高人的吗?”
冯姬失笑,拿出包袱里的茶包为四人冲泡,“陛下惜才,若是隐士高人,想必陛下会亲自前来。”
木屋有两间卧房,殊丽睡在一间,其余三人挤在一间,就这样挨过了整整五日。
第六日头上,山谷之下的一座小院传来厮杀声,惊醒了山谷之上还在梦中的人们。
殊丽和附近百姓一同站在山坡上往下瞧,耳边全是窃窃私语。
“官兵来抓逃犯了?”
“看着不像呢,倒像是山匪偷袭了路过的官宦。”
“两拨人都操起家伙了,一会儿若是打过来,咱们可得躲远点,免得误伤!”
这时,一个老媪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坡,怀里还抱着哇哇大哭的外孙,气得只拍腿,“那是我家!诶呦不得了,开始是十打一,后来不知从哪儿涌来一批官兵,将那十人团团围住,打得不可开交,我家的牛棚羊圈都被掀翻了。”
一听是官兵,看热闹的百姓们放下心来,也不张罗去报官了,“那十人是匪贼吗?”
老媪放下外孙,揉了揉腰,“是刺客吧,他们起先围攻的是一位钦差,借住在我家,生得那叫一个俊朗。”
一听是钦差,百姓们来了兴趣,“那是大官啊。”
“借宿时,他自称是礼部的员外郎。”
礼部员外郎
殊丽心口一紧,心弦骤然断裂,紧捏住裙摆,定定望着打斗的方向。她很想跑过去护住元佑,可理智尤存,即便自己过去,也是添乱,还会加重元佑和天子的隔阂,虽不觉得自己在天子心中有什么分量,但实在不想给元佑雪上加霜。
打斗结束时,山谷下的小院归于平静,可殊丽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她小心翼翼打探起那边的事,直到听见元佑中了一刀,刀中心口。
虽然天子让她来此的目的不纯,但刚刚的打斗是真,元佑受伤的可能性很大!
再抑制不住内心的担忧,殊丽提裙跑下山坡,朝小院奔去。
“姑姑,等等小奴!”
冯姬在后面撵着她,纳闷殊丽怎么能跑得这么快。
没理会身后的冯姬,殊丽满脑子全是那句“元大人心口中了一刀,正在接受救治”,心口受伤,再轻也是致命的!
理智被担忧占尽,她推开篱笆门,余光扫到被摁在地上的十名刺客,脚步未停,直奔客房而去。
当推开房门时,血腥味飘至鼻端,殊丽担忧地看向被官兵围在中间的男人。
男人单手搭在双眼眼帘上,咬牙闷哼,浅色的衣衫被染了一片血迹,皮肤苍白如纸。
“元佑”
殊丽扶着门勉强维持身形,视线落在伤口上,深可见骨。
可受伤的位置,并非心脏,而是腹部。
殊丽松口气,走近几步,站在蹲着的官兵之外,向里探头,满眼担忧。
一名太医正在处理伤口,动作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