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来时那样,去时黑甲白羽的军队也如潮水般有序。
与此同时, 程府众人忙着给自家尸首身下堆柴浇油, 要集中火化然后分别装回去,那些贼匪的尸首则随意扔下山涧等着被鸦兽啃食。少商列于众人之首, 吹笛相送这些将入黄泉的无辜生灵。
悠扬的笛声传至刚刚开拔的黑甲军中,原本欢快的‘竹枝调’被女孩降调并拉缓节奏, 宛如风穿过冬日冷阳下的竹林,清冷而忧伤。
凌不疑微笑着侧耳倾听,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 神情忽变的十分冷漠自厌, 像阴影下俊美高傲的岩雕。然后他高高扬起马鞭,策马率军飞驰而去。
吹完一曲,少商放下横笛, 已是泪流满面。昨日还欢声笑语的许多儿郎和女孩,他们的亲人朋友再也盼不回他们了。事到临头, 她才发觉自己还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
幸存的两名婢女从俘虏中总共指认出十一名对她们下过毒手的贼匪, 少商坐在屋里听着外面沸反盈天的吃瓜群众观看五马分尸,然后当夜的晚膳也毫不意外的剩下很多,尤其那些常年安居内宅的仆妇婢女, 被血腥场面恶心的几乎什么都吃不下。
处刑完毕后凌不疑立刻领军开拔去捉拿匪首,留下两百名黑甲军护送程家车队赶往滑县,领队的就是那位臂膀贯穿箭伤的年长侍卫。
少商这才知道他姓张名擅,已领有数百石的官秩,为凌不疑帐下裨将, 而那位看起来很和气的刀疤侍卫名叫梁邱起,与那爱插嘴的少年梁邱飞是亲兄弟。
次日清晨,少商再度穿上男装,骑上心爱的奶牛斑小花马。
程府众人,从包扎着伤处的家将护卫到扶车而行的婢女仆妇,顺着晨曦微光都仰头望着,等待这位年幼娇弱的女公子下令启程。少商用力挥下右臂,空中甩动鞭,众车轮毂缓缓滚动——她骑在马上回望,终于可以活着离开这座杀戮流血的山谷了。
车队一路东行,这回沿途再无袭扰之事。少商觉得哪怕有小蟊贼想来打秋风,看见车队旁骑行着这么一支沉默肃穆的黑甲军也被吓回去了。
桑氏饮过汤药后退了烧,渐渐清醒起来,她歉意的看着来探望的少商:“本想带着你散散心,四处玩耍,没想反叫你受了这样大的罪,还不如留在都城呢……”
少商连忙叫她打住:“叔母可千万别这么说!就我这惹祸的性子,处处不消停,留在都城还不被阿母捏死呀!要我说,叔母这回领我出来是对了,见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名士,走过那么多奇趣的地方,如今连贼匪作乱都见识了。以后回都城再赴宴时,还不得由着我吹呀!我要说我神箭无敌,例不虚发,一箭能射穿俩,众贼简直望风披靡……”她又对着车中仆妇婢女假作威胁状,“你们可不许拆穿我!”
众女都被逗笑的不行,桑氏病中苍白的面色都浮起了一层红晕。
少商并未在车内多停留,始终在车队前后来回驰行,既要照管伤者是否有发烧溃烂,又要询问时时前路状况,还要顾着程娓和双胞胎男孩……才大半日就累的浑身僵硬酸痛,好在张擅由李家父子陪着闲聊,不用她费心招待。
行至离滑县仅有半日路程时,就看见分别数日的猪蹄叔父领着老长一队兵卒从斜里疯狂打马过来,走近见了是少商一行,程止就好像一只踩到指压板的豪猪一样,嗷的一声扑了过来,着急忙慌的喊着‘你叔母呢你叔母夫人呢夫人呢……’
少商冷笑连连,本想当场挤兑一番,却见他胡须拉茬衣衫落拓面黄肌瘦,连发髻都扎的歪歪斜斜,素来衣袂风流如玉人般的小程大人才两日不见就成了个孔乙己。
不等少商张嘴,身旁的家将已经指明了桑氏所在马车,程止连滚带爬的就扑了过去,随即从车厢里传来叔父的嚎啕大哭和桑氏的喜极而泣。
少商顿时觉得自己很多余。
问了程止随行护卫才知道,原来那日程止一进清县县城就觉得甚奇,因为县城除了人烟冷清些其余一切都好,进了县衙却发觉县令师兄不在,县丞一问三不知,只说公孙县令自三日前率兵匆忙离县,日前才使人来报这日下午定回。
钝钝的小程大人坐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等到师兄回来,一问之下险些吓破苦胆。即使脑袋不大灵光,他也立刻意识到现在反而是盘桓在外的妻子和侄女一行比较危险。
为避免给四散的贼匪钻了空子,皇帝已下令各地官吏都须镇守城池不得随意外出,公孙师兄只好借兵给笨师弟去找人,然而此时程府一行人已逃往猎屋避难去了。
程止带着大队人马跟没头苍蝇似的绕了几圈,天色渐黑了才想到直接去李太公乡里找人,结果赶到乡里时孝子李五郎已领上乡勇连夜摸去救父了。
程止心急如焚,只知道妻子一行的确遇上了贼匪,乡里其他人又说不清自家太公究竟躲在哪里,他便连一刻也等不住要去找人,漆黑慌乱中大队人马一头栽进一处山谷,反倒弄伤了三成的护卫兵卒,到次日天亮才整顿好人马。程止这回聪明了,找了个当地人做向导,一处处可能建有猎屋之处摸过去,到今日清晨终于找对了地方。
结果到猎屋时,少商一行人已启程而去,只留下一堆酣战杀戮过后的零碎肢体和满地血渍,外加一大堆已然熄灭的火化现场。程止自行脑补后直接昏死过去,被侍卫泼水弄醒后劝他兴许程府众人已得救援走了,于是又一路追了上来……
听完这鸡零狗碎一大段,少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年头越是脑子不好越是运气好,最令人牙根发痒的,这猪蹄叔父漫山遍野乱跑了几天几夜,愣是一个贼匪都没遇上!
要说,三叔父程止真是从娘胎里就一路走运至今的典范人物。
生下来就玉雪可爱,酷似一代美男程太公,兄弟姊妹全部颜值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半,程母爱他爱的要死,哪怕家计再艰难都没叫他吃一点苦。然后不到十岁长兄就起势了,乡里人人捧着程小公子顶呱呱棒棒哒,又没几年长袖善舞的萧夫人搭上几个名士世家,顺势就把程止送上了白鹿山留学镀金。
本来学问底子薄家世又差的程止绝难避免山上同窗的冷眼讥诮,谁知遇上颜控师兄怜惜他年少俊秀又天真烂漫,一路罩他到自己毕业出仕(少商终于发现这是个严重看脸的年代)。外面乱世,烽火连天,程止却欢欢乐乐在与世无争的山中读书进学。
临出山前还得了山主之女下嫁,从此疼爱桑氏的老丈人和妻兄也把他呵护的风雨不透官场顺遂,省下程老爹许多力气。
少商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的看自家叔父莫名不顺眼了,作为一个自小运气就差的孩子看见程止这样的,能不妒火中烧吗?!
和桑氏絮叨了半个时辰,程止才出来对张擅和李家父子千恩万谢,张擅也就罢了,言道‘吾等只是奉命行事’,于是程止就将满腔惊恐慌乱化作谢意全部倾泻到李家父子身上,当场就要结儿女亲家。
程止表示:老丈人那边对他的长女程娓已有主张,不过双胞胎儿子还光棍着呢!皮相不错,筋骨强壮,您看看挑一个?
李太公想程家虽是新起的家门,但眼见有兴旺之势,便十分爽快的答应了。为表诚意,李太公把家底都亮清楚了,表示:虽然我现在只有孙子没有孙女,刚有孕的两个新妇看怀相又是男胎,但看见我家五郎了吗,他最近和世交家的小女娘偷着拉小手亲小嘴我都当做不知道呢,回头我就去提亲,这两年让他们使使劲很快就有了!
李五郎:阿父…请表酱…
程止还十分贴心的想到李家人也在担忧,便热情劝父子俩尽早快马回乡,反正现在程府家将加上师兄借来的护卫兵卒,自保到滑县足以。父子欣然同意。
不过劝退黑甲军时程止踢到了铁板,张擅表示‘军令不可违’,非要亲眼看见他们进滑县才算完成任务。
于是,接下来半日,程止就没出过桑氏的马车,连阿苎等人都被赶出来了,什么端茶喂饭换药包扎全都一手包了。
少商板着脸瞪着眼,一言不发,心里怒骂一百遍mmp,看在猪蹄叔父虽然脑子不好但对桑氏确是真爱的份上,她也老老实实的继续暂代家主统领车队。
临到滑县城门前,张擅一板一眼的上前拱手告辞,并且坚决的辞谢了少商从叔父箱笼里搜出来的两盒金锭,还道:“女公子若要恩谢,不妨来日亲自谢过我家少主公。”
少商僵硬着脸颊微笑:“正是,正是……”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捧着两盒金子去打赏凌不疑,这么惊悚的行为她想都不敢想。第二,她好希望不要再见凌不疑了。
程止在滑县驻守多年,看守城门的兵卒一眼认出相熟的程府护卫和仆妇,当即开门迎接。
随着城门缓缓洞开,扑眼而来的就是漫天白皤,路上行人也多披麻戴孝,一旁开启城门的小卒犹自抹泪,垂头喃喃着:“小程大人,您终于回来啦……”
少商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了,连忙将车里还在你侬我侬的叔父揪了出来。
程止站在城门口,愣愣的看向满街的身着孝衣的百姓,甚至临街还有打造棺木的。他茫然了片刻,醒过神来吩咐妻子慢慢走,自己赶紧翻身上马往县衙奔去,少商连忙策马跟上。
拐过两道街口,高大素净的四进县衙大院就伫立在叔侄二人眼前,新铺的青石台阶整洁如昔,然而门前屋顶上也挂着许多白色招魂幡,随风飘动如大雪纷飞。
叔姪俩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