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时已过天命之年, 但身姿依旧挺拔矫健,只要马上鞍弓上弦,整座都城中能做他对手的不逾一掌之数, 其中头一个就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养子。
打天下焉有不死人的, 这个道理他起事之初就懂了, 与他一道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心腹重臣哪个没有家人亲友或死于战阵或亡于牵连。包括他自己, 同胞三兄弟如今只剩下皇帝一人了, 同胞三姊妹也只剩长姊一个了。
可那些从龙之臣哪个也没有霍家来的惨烈,为了替自己拖住重兵霍家几乎全族殆灭, 如今凌不疑已是霍家兄长留在这世上唯一血脉了。
皇帝有时欣慰于凌不疑端厚果决,高光清扬,但有时又不乐见他太过卓尔不群。皇帝常想,养子要是和寻常勋贵子弟一样就好了, 或像自己的那些儿子们,热爱权势财帛,热衷于美酒游猎, 蓄姬纳妾。如果这样, 皇帝也许会有些失望他不那么像霍家兄长, 但好歹这些东西他都能赐予。
可凌不疑偏偏不是, 他仿佛游魂一般忧郁清冷, 既不结交亲贵重臣, 也不蓄养宾客门人,除了对亲长手足(这里皇帝指的是自己和太子)的眷爱,这世上似是诸事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知道如今都城佳婿榜上头一名就是袁州牧之子袁善见, 然而从榜首往下数直到一百都没有凌不疑的名字,倒不是凌不疑有什么不好,实是这竖子行事莫测,裕昌郡主和虞侯之女接连碰过钉子后,没几户人家敢再上前自讨没趣了。
大丈夫立世,不爱骏马烈酒,不爱美姬名利,非要去纠缠人家的未婚妻吗。
当然,程家小娘子一开始并不是人家的未婚妻,根据适才询问养子扈从得知,他与程氏之前已见过数次了——万家初见,东郡救命,滑县郊外的驻跸别院再会,哦,城门外又匆匆见过一面,然后就是今日。
皇帝心思慎敏,迅速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凌不疑在猎屋时就存了心意,谁知楼程两家就跟着了火似的,动作如此之快,等他回过头去得知心上人已定下了婚约,至此死心,不再强求。
其二,凌不疑的确是将楼家小儿看做小兄弟,自也将程氏看做手足之妻,这才多加关照,此外并无旁的暧昧之意。
凌不疑自然说的风光月霁,可真相到底是哪样呢?皇帝起身,烦闷的在寝帐内来回踱步,自己也不知道该希望趋向于哪个结论。
若是前者,难道叫人家赶紧退了亲事好成全凌不疑?!楼程两家毕竟正式定亲了,即便是君主也不能做出轻侮臣子之事。可若是后者……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那还不如去纠缠人家未婚妻呢,至少养子不用做游魂了,他也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了。
在帐内持卷读书的皇后,静静看了皇帝好一会儿,笑道:“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困于军国大事?”
“不是,是子晟受伤了。”皇帝口风很紧,“对了,皇后可记得程家那位小娘子?”
皇后秀眉一扬,笑道:“怎么不记得,阿姈前后跟我告状数次,说那小女娘粗鄙刻薄,品性不佳,字都不认识几个。”
“阿姈的话只能信一半,好端端的到你跟前说坏话,难道教养就好了。”皇帝挥挥衣袖,坐到皇后身旁,“朕记得楼太仆曾与朕夸耀,那程小娘子说过什么‘满眼荒芜才能成就一番大好作为’,可见虽不通文墨,倒颇有气魄!”
皇后点点头:“这倒是。我已训斥过阿姈了,程校尉夫妇为国尽忠,不得已才抛下女儿,致使程小娘子缺了教养,怎能因此讥讽。前阵子陛下不是给两家下旨赐婚了么?”
皇帝被噎了一下。
皇后侧头回忆片刻,又道:“当时陛下还说程校尉德才兼备,可惜门第单薄了些,不过楼家幺儿自己喜欢那小娘子,比什么都要紧。”
皇帝捻着胡须,闷声道:“……黄口小儿,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皇后觉得皇帝今晚说话颠三倒四的,究竟是要赞成人家小儿女两情相悦,还是要反对他们自定终身或者门第不配呢。她放下竹简卷:“陛下,您心里有事?”
皇帝长叹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样,只能道:“……子晟不肯在宫里养伤,一定要回自己那儿,早知当初就不赐他府邸了!”
“……陛下可以将子晟召进宫来。”皇后忍着笑意,依旧端庄温雅。
谁知皇帝却摇摇头,继续今夜颠三倒四的语言风格:“子晟在自己府里也好——”这样才有人能上门致谢,如果那小女娘懂道理的话。
……
少商当然很懂道理,她不但上门致谢,还一口气致了三次谢!
头一日,即从涂高山回都城的次日,少商就让仆从拉上满满一车重礼,并邀上楼垚,打算一起去向凌不疑道谢,谁知临出门前,楼太仆特意告了假一道跟来了。
凌不疑的府邸与宫城只有一坊之隔,据说原是前朝某亲王的王府,华丽,高阔,檐飞柱升,屋舍犹如龙腾云凤展翅,然而却空旷冷清的难以置信。从大门进去,直至三进后的主居室,除了经过的两队整齐严肃的巡宅侍卫,少商居然没看见一个仆妇侍婢。
与其说这是权贵官邸,不如说是一座军营。
比宅邸更清冷的是探病的气氛。
少商和楼垚十分热情,楼太仆也很诚挚,然而凌不疑仿佛有一种神奇的本事,不论人家起什么头,他两句就能将话题聊死,过不多久三人只好退了出来。
楼垚想凌家兄长一定是伤病不轻,应该让人好好休息。
楼太仆松了口气,心道:观凌不疑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应对侄儿的未婚妻无甚想法。
少商却察觉出凌不疑礼貌而冷淡面容下的不悦,心想人家搞不好是想跟自己说雁回塔的事,结果楼家叔侄在侧不好开口。
第二日,少商就从亲爹库房里搜了几罐伤药,打算再去探病,谁知程老爹和萧夫人硬要跟着去,少商无奈,只好与父母一道出发。
凌不疑这回稍微热络了些,不过只有这点差别——
“幸亏兄长您路过,不然少商就摔下山崖去了。”“嗯,我若不在,少商就死了。”
“幸亏凌大人路过,不然小女就摔下山崖去了。”“我若不在,令嫒该如何是好。”
某理科女生盖特不到这种古老的谈话艺术,只能在旁一径的呆笑,程氏夫妇却神色复杂。很快,这天再度聊不下去了,一家三口就这么回家去了。
到了第三日,毅力惊人的少商又欲前往凌府,这回萧夫人直接派了三子少宫贴身跟随女儿。少商在路上几次想甩掉他,程少宫直截了当道:“嫋嫋你省省,阿母说了,你要嫁人了,为防瓜田李下,不许你和凌大人走太近!”
少商叹息:为什么没人相信她和凌不疑是纯洁的呢。
正当少商以为这趟探病也要打水漂时,却发现今日凌府热闹异常,门前停满了骏马宝车,平日里冰窖般的庭院满是侍卫和随从。
亲自为少商开大门的是满面笑容的梁邱飞少年,他似乎对少商有胞兄相随毫不惊讶,还热心的告知:“今日太子殿下领了几位贵客来探望我家大人,正在前院宴饮呢。”
储君都来了,自不能绕过去当没看见,两兄妹赶紧到前院正厅拜见,抬眼间少商居然看见袁慎也在其中,不由得愣了神。袁慎身着月白儒袍,满身的斯文俊秀,朝她遥遥笑了下。
当今太子生的甚是慈善,团团的一张脸下蓄了一排短须,见程家兄妹当庭拜倒,连忙虚扶请起,还夸了程始两句‘公忠体国,勇毅过人’的通用话。
程少宫素日再顽皮,也不过十四岁的少年,此时见到储君激动的不行,连话都说不顺畅,才结巴了两句“殿下,臣臣……”,旁边的一位华服公子就噗嗤笑了出来。
兄妹俩望去,竟是那日在楼家见过的班小侯。班小侯一笑出来,立刻歉意的拱手道:“失礼失礼,程三公子别见怪,我自小爱笑,不是冲你来的。”
程少宫也不生气,笑道:“无妨,换做我也是要笑的。”此时紧张过去了,他再度恢复自然洒脱之意。
袁慎看了从进来就低头端坐下方的纤瘦女孩一眼,笑道:“太子殿下今日有耳福了,这位程三公子擅于吹埙,我曾听友人夸过数次,直道乃有古君子之风。”
太子见程少宫豁达和悦,俊秀文雅,又听袁慎这般褒奖,心中生了几分喜爱,笑道:“甚好甚好,少宫你也入席罢,与我等一道畅饮。”
程少宫心中十分愿意,却为难道:“今日臣是陪幼妹来向凌大人谢过救命之恩的。”
太子和气的笑着:“子晟有伤,不能饮酒,正在后间歇息,让女公子自行去道谢……”
话未说完,一位声音尖利的公子开口道:“子晟随意帮了把手,就怕有些人假道谢之名,行亲近之实,如牛皮般贴上去,夹缠不清。”
少商忽的抬起头来,厅内众公子只觉得眼前玉雪生艳,耀目如花,均暗想着,这程氏小女娘生的倒不错,楼家小子好福气。
袁慎脸色大变,正要反唇相讥这人,谁知坐在他身旁的一位自斟自饮的王孙公子忽道:“王隆,你敢编排十一郎,是活腻味了。上回他把你挂在飞凤阁的高檐下,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你都忘了?”
“你?!”那叫王隆的公子羞恼,生气的样子和胞妹王姈愈发相像了。
太子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低声呵斥:“阿隆你闭嘴!四弟,你提这作甚?!”
程少宫犹自愤愤,想为幼妹讨个公道:“王公子,你适才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