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里的日子精致而清冷,少商觉得自己似乎连眼珠转动都变慢了, 言行间无端增添了几分优雅, 哪怕对着铜漏壶发呆也能托个香腮拧个纤腰, 郁郁凝视间犹如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仕女图。
然而, 无论她说话多么悠缓,眼神多么迷茫,发呆多么投入, 都不能阻止她脑袋里的坏水奔腾汹涌, 源源不绝,随取随有。
因这几年皇后身体不好,近来国事又顺畅,皇帝便想大事操办皇后这回的生辰。皇后几次婉拒皇帝均不肯听,于是这日皇后打算正装前去尚书台劝谏。
少商一看不对,堵在内殿门口问皇后打算怎么劝谏。
皇后便道:“所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陛下既然力倡节俭,就不该因一己之私一人所好而前功尽弃。身处至尊之位,哪怕只动一个小小的念头,驱役的也可能是成千上万的民人, 到时候送进宫里的无数贡献, 还不知有多少来自民脂民膏……”
“且慢且慢。”少商赶紧打断这些长篇大论, 调侃道, “娘娘,妾觉得,那些个朝臣大人也挺不容易的, 要么皓首穷经才获得陛下青睐,要么尸山血海拼杀出一官半职,咱们还是别抢人家的营生了。”
皇后目光一梭,嘴角微弯:“予说的不好?”
少商一副佞臣嘴脸:“娘娘,您先是陛下的妻室,其次才是臣下,那些大道理不妨先放放,不过劝谏不要大办寿辰也对。娘娘啊,妾有一议。您见了陛下就说,‘自古夫妻是一体,没有做丈夫的吃糠咽菜妻子却珍馐美味的道理,陛下什么时候自己好好过一回生辰,再来大事操办妾的千秋不迟’。娘娘还要说,若是陛下自己那么清苦,您就是将生辰过的像西昆仑王母一样气派,心里也是疼痛难当。就当陛下是体恤娘娘,莫要让娘娘心痛了。然后娘娘不妨再说些心疼陛下节俭自苦的话,口气要温柔些,可怜些,目光不要直视陛下,别跟诤臣犯言直谏似的……”
“你小小年纪,说的什么浑话呢!”皇后玉面飞红。
少商叹道:“娘娘,我要是有您的相貌,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哪怕什么都不说凌大人也会都听我的,哪会如现下关在宫里一步不得出去。您这是身在宝山而不自知啊!”
皇后自小矜持谨慎,皇帝亦非口甜舌滑之人,可只要是女人哪有不爱听人夸耀美貌的,哪怕她再端庄自持,此时也不禁乐的金钗微颤。
“……谁叫你一句软话都不肯说!”她含笑假嗔,“服个软又如何。”
少商不愿讲自己和凌不疑的事,便叹道:“娘娘,我才薄智浅,不提也罢。如今我就指望您了,您早日迷倒陛下,让陛下发话放我回家,那谁还惧怕凌某人啊,那时才是大莫善焉矣!娘娘,我可全靠您啦!”
“我才不帮你这个忙呢!子晟也是在我宫里长大的,我帮他还差不多!”皇后美目一转,潋滟顽皮,竟似回到无忧无虑的儿时。
少商对着皇后离开内室的背影,还小声喊了一句:“千万要温柔呀,要心疼难当,还可以晕一晕,不过最好倒在陛下身上……”
皇后一个踉跄,回头用力瞪了少商一下,脸上却抑制不住的笑意。
一旁的翟媪忍笑到肚皮痛,心想程娘子虽不喜留在宫中,可于皇后,有这样花样百出淘气喜悦的小女娘伴在身旁,却是再好不过了。
皇后如此这般跟皇帝一演,虽然少商不知是否祭出‘晕倒’绝招,但果然既打消了皇帝要大操大办的念头,又令其龙颜大悦,连着数日都歇在长秋宫,最后还是皇后推着皇帝去了越妃那里。少商大惑不解,皇后道:“越妃和陛下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她若要哄的陛下高兴,比我容易百倍千倍,可她从不擅宠。少商啊,我们都这么多年了,这样就很好。”
少商似懂非懂。
如此匆匆数日,终于迎来了皇后的生辰,宫婢和宦者四处洒扫结彩,皇帝大开宫库颁下赏赐,诸位皇子公主都开始例行预备起了寿礼,连骆济通都回宫来帮忙庆贺。许久不见的五公主尤其出挑,居然领了十几个素日围在她身旁玩耍的官宦女儿进宫,说要给皇后献舞。
“女儿的身体发肤封邑权势,俱是双亲所赐。不论哪里搜罗来的贵重礼物,说到底还不是借了父皇母后的势。”五公主的痘疤消退了不少,从满天星斗变成了扣门老板的芝麻烧饼,摊平了横眉怒目的嚣张表情,笑起来居然还甜甜的。
“这段舞是女儿请了坊间行舞大家特意为庆贺母后芳辰编排的,又在女儿府中练了好久,到献舞那日,就算有不足之处,万请母后也当做看不见,多多喝彩就是。”
皇后满是笑意,连声称好。虽说小女儿为人自私骄纵,行事常叫她失望,但此时她也如全天下的慈母一般,只盼着孩儿长大了就会懂事。
“好好好,你的孝心母亲领下了,你能知道情意抵万金的道理,为娘比什么都高兴……可是,我怎么听说你在弘农郡那儿圈了上万亩的田地给自己做庄园?这是真的吗。”
少商本来听这番母慈女孝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这个陡然清醒,心想做公主真好,她就是衰运,当初若是穿个公主,看哪个姓零姓幺的敢关她在宫里学规矩!
五公主神情一僵,随即撒娇道:“哎呀母后,那都是些荒地,又干又硬的石头滩,丢出去都没有人要。我圈起来让人开渠沤地,再容留流民开垦耕种,既能产粮还能安抚民生,说起来父皇还得嘉奖我呢!”
皇后无奈,不可置否的叹口气。
五公主侧眼瞥见陪坐在旁的太子妃,笑道:“母后您别老说我呀,前阵子太子妃也圈了好多土地呢,嗯,少说也有七八千亩,您怎么不说她呀!”
少商艳羡的目光立刻投射向太子妃,心道太子妃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看起来斯文安静,人家说她一句她眼眶要红两天,居然手也伸这么长,可真看不出来啊。
太子妃满脸委屈道:“母后不知,太子殿下平日里办事用人都要钱,花费甚大,手上若是没些能活动的金银,好些事都没那么顺当了……”
“胡说!”五公主愤然道,“父皇赐了太子兄长多少食邑矿产呀,金山银山都不为过,哪里会花费不够,明明是太子听了门下谏言,不让你碰东宫的财事,你才自己动了心思……”
“好了!”皇后一拍案几,沉下面庞,“太子妃是储妃,太子用钱的地方多,她用钱的地方也不少,你做妹妹的怎么这样跟长嫂说话?”
五公主满脸不平的咬住嘴唇,太子妃见状,连忙伏到拜谢皇后体谅,又道:“我虽薄有些田产,但也一样将人丁田亩登录在当地府衙的鱼鳞册中,一点没少。五妹却不一样,明明食邑丰厚,还圈了那么大的田地,结果只向官府录了二十丁……”
少商倒吸一口气,按照如今的农耕水平,上万亩土地哪里是二十个人能开垦出来的!这五公主分明是隐丁逃税!随后少商又迅速看了太子妃一样,心想这位小嫂子未免有些不上道,皇后都明摆着偏帮她了,她就该顺坡下驴一笑而过。
何况,就算五公主有过错,太子妃也该私下跟皇后说,而不是当着自己与翟媪甚至这许多宫婢的面说出来。她俩位属姑嫂,年岁也差了不少,太子妃现在还没登上凤位呢,就对小姑这样刻薄不留情,帝后将来还能指望她照拂其余弟妹吗。
真蠢货也!
皇后再无笑意了,不冷不热道:“哦,是么,我回头着人去查一查。行了,今日就到这儿罢,我乏了,你们都退出去罢。”
太子妃还欲再说,翟媪已经让宫婢开门送客了,五公主怨毒的瞪了太子妃一眼,愤愤的大踏步离去。
少商心中怜悯皇后,但牢记自己身份,人家一个儿媳一个女儿,她算哪颗葱。
皇后扶着靠手静坐半晌,道:“少商,你说五公主的那些田地,真是荒地么?”
少商本想赔笑两声,却看见皇后落寞的神情,沉吟一下,低声道:“妾愚昧,可也知道弘农自古富饶,人口繁密,还是最早被皇帝收服的州郡之一,照理说,那儿应该像年前的青州一样,派人肃清匪贼后赶紧开荒耕种了,怎么还有那么大的无主荒地。”
皇后幽幽道:“是呀。不过太子妃却没指出这些,只敢拿人丁说事,想来她那些田地的来历也没干净到哪里去,少商,你说呢……”
少商心中惴惴,觉得快要踩到话题禁区了,只能故作得意道:“在我家,从庄园到铺面,什么钱都是阿母管的,我三叔父,那是一个五铢钱都要交到叔母手上的,就是凌大人,那也是多少都肯给我……”
她察觉皇后兴味的目光,不免尴尬,打了个哈哈,转而道,“再说我自己也能生财。妾以为,太子妃应当先行自省,缘何太子殿下不愿将财帛托付啊?”
公主吃的是爷娘饭,做错了打骂一顿就是;太子妃吃的是老公饭,要么就像她一样无欲无求,打算将来自行创新生财,要么就老老实实的讨好太子才是上策嘛。
皇后轻叹一声,这番话真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但她也不好在少商面前多说太子妃的不是,只能道:“……素闻萧夫人贤才博学,勤勉节俭。这几个月,我观你用度行止都颇有汝母之风,这样很好。”
少商听出这话中苦涩之意,其实皇后也很清俭,偏偏养出来的儿女都一言难尽;她倒有些好奇对面越妃那边的皇子公主都是什么画风。
很快皇后就给了她这个机会,遣她去送一幅锦帛书函给越妃。
因为目前本朝没有太后,所以越妃直接住到了宽敞宁静的永乐宫里。
到了对头的地盘上,少商简直笑的又萌又可爱,活像只q版包子妹,圆滚滚软嘟嘟,本来值殿的大宫女对她这位‘十一郎的未婚妻’颇有些目光审视,硬是被少商笑软了嘴角。
另一位大宫女忧心道:“娘娘这会儿正在……不如让程娘子先等等?”
前头的大宫女道:“别替娘娘拿主意了,等里头的回信就是了。”
这时从里面匆匆奔来一个小宫婢,喘气道:“娘娘叫程娘子进去呢。”——闻言,前头那位大宫女得意的看了另一位大宫女一眼,轻哼一声。
少商努力低头,坚决不掺和。
将两名随行的长秋宫小宫女留在殿门口,少商随着引路的宫婢往里走去,穿过两道回廊拐进内殿,远远就听见内室里越妃的声音——
“……脑子拎不清,居然去肖想十一郎!想一想也就罢了,还敢去为难人家新妇!怎么,今日进宫你这么犟头倔脑,莫非还觉得委屈。我说你有什么呀,有样貌还是有才学,人家凭什么看上你?你又能给他什么,是财帛,权势,还是君父的宠信?这三样子晟一色不缺,还样样比你多!”
少商立刻知道越妃在对谁说话了,她尴尬的驻足门口,不敢进去,可惜宫婢已经往里传报了,她只好跟着低头进入。一进内室,发现除了快把头低到地上的三公主,二公主居然也在,而且她们两位看起来比自己还尴尬。
内室中唯一不尴尬的越妃朝少商招招手,示意让她坐下,然后继续训女儿:“……你要是实在闲得慌,也学学你二姊写个小曲跳个舞,再叫那群读书人吹吹牛皮,也让你父皇面上有光,显得我们也是诗书蕴藉之家,不是光会舞刀弄剑,就算你尽了孝心,你说呢……你来做什么?”
最后一句是问少商的,她原本正听的起劲,闻言一震,赶紧道出来意,然后双手捧上锦帛卷轴。越妃展开卷轴一看,失笑道:“献舞?一定又是她那帮门客献的计,也对,这寿礼既别致又省钱,那帮门客也没算白养。”
她利落的一拢卷轴,冲少商道,“那群献舞的小女娘你都见过吗?”
少商道:“匆匆见过一遍。”
“模样都生的如何?”越妃一脸无所畏惧,“莫非小五要向她父皇献美。”
“母妃!”二公主几乎要尖叫起来。
“不是不是不是!绝无此事!娘娘明鉴!”少商连连摆手,额头都冒出汗来。
“就算要献美,难道五妹会挑在皇后娘娘的芳辰吗?”有这样的亲妈,二公主再有艺术气质也不免暴出几根青筋,少商颇有几分同情。
“正是正是!再说那些阿姊我都见过,一个个都破藤编成的簸箕似的,哪怕有那么一两个齐整的,也不过是豁牙簸箕与平口簸箕之差啊!”虽然她也不喜欢五公主,但到底是皇后的女儿,好歹要帮的。
不过这话总算博了越妃一笑,“簸箕?呵呵,你这人倒逗趣。行了,你回去就跟皇后说我答应了。就让她们住到这里东侧的园子里,我会‘照看’好她们的。”
少商这才知道,原来皇后是将五公主带进宫来的那些女孩托管给越妃了。
“……不过我听说小五进来缺钱啊,居然在外头圈地,有没有这回事?”越妃话锋一转,直吓的少商哑口无言,面色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