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嫌弃着往前走, 一路上嘴皮子没闲过。好容易颠颠的回到长秋宫中, 翟媪看见浑身湿透的五皇子吓了一跳,连忙张罗热水和干衣,少商顶着五皇子的白眼,现场编了一段‘五皇子失足落水小娘子见义勇为’的故事。翟媪深信不疑。
当第三遍飨钟敲响时, 遣去徐美人处拿衣裳的宦者还没回来,翟媪只得将凌不疑少年时的衣裳给五皇子换上。五皇子几乎落下眼泪:“我为今日的寿宴备了一身十分精美的衣裳,没想到却用不上。”不穿的醒目些父皇更加不会注意他了~~~
少商抚着自己身上漂亮的新衣,露出幼儿园老师般慈爱的微笑:“往好处想,说不准陛下会觉得殿下特别节俭呢。”
“往坏处想,父皇说不定会觉得我怠慢母后的寿辰呢!”若真那样, 他定将程少商卖了!
酉时三刻,少商和五皇子由一群宫婢宦者簇拥着前去宣明殿, 一路上满园的各色花灯如霓虹闪耀,照的人影斑驳如花卉般。
临近前方灯火通明的大殿, 只见高高的阶陛上站了一个高挑颀长的身影,哪怕此间阶陛上下人行如梭,他依旧醒目的无可遮掩, 犹如远古神话中神祗为指点海上迷途船只而建造的辉煌灯塔, 一动不动的矗立于惊涛骇浪拍打的黑暗海岸。
凌不疑微微上前半步,他已经看见少商和五皇子了。
少商和五皇子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 犹如看到共同天敌的小兽。少商低声道:“你放心,我只说你不小心落水后我救了你,旁的一概不提。”
五皇子却叹道:“看在朋友半场的份上, 我奉告你一句——说实话的好。”
少商尚自不解,五皇子已轻巧飞快的挪离她身侧,向远远站在殿门口的太子夫妇奔去。她只好独自向前走去,离登上阶陛还有两阶时,凌不疑朝她伸出修长宽阔的手掌,少商犹豫了一瞬,随即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凌不疑牵着她左右打量,霓虹灯彩之下,女孩白嫩嫩的面庞被映的花花绿绿,连身上浅绯色的裙袍都看不清绣纹了。她看着凌不疑,低着头,捏捏自己的袖口,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一来,就更像一个弄撒了画彩在身上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了。
凌不疑也不说话,拉着她的手就往殿内走去,谁知路过的大公主在旁见了,调笑道:“到底是新人情热,走这么一段都要手牵手。”大驸马过来,也笑道:“唉,年少多情嘛,待成婚后,整日的儿女琐事缠身,便不会如此了。”大公主道:“谁说不是……”
话音未落,只见二公主和二驸马举止亲密的从另一头阶陛上来。二人都身着鹤氅羽袍,长长的袍袖下垂,盖住二人的手臂,细看去才发觉他们手指交缠,紧紧相握。
——大驸马有些尴尬,大公主脸色不好的哼了一声,扭身就跨步进殿,大驸马清清嗓子也跟了进去。
二公主夫妇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少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扭头去看凌不疑,却发现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对方目中犹如星辰闪耀,美不胜收。少商看着凌不疑深褐色的琉璃目,似乎读懂其中含义,用力点点头。
凌不疑问道:“你点什么头。”
“我觉得你想的对。”
“我想什么了?”
“你知道的。”——你希望,我们将来也像二公主与驸马这样。
凌不疑目中含笑,轻捏了捏女孩的小手,忽将她拉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那,你为何与五皇子一道过来。”
少商踉跄的跟了两步,赶紧答道:“……适才五皇子不慎落水,我将他拉了上来,因为小镜湖离长秋宫较近,这就请他去长秋宫更衣喝姜汤了嘛。”
凌不疑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五皇子不会游水,素来不肯靠近水边,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到湖边去?还有,你为何会离开长秋宫去小镜湖。”
少商有几分凝滞,结巴道:“呃,这,这是因为,因为……”
凌不疑看了女孩全身一遍,缓缓道:“我不知你为何离开长秋宫,但你应是在路上偶遇五皇子一行人。他对你出言不逊,你就使计将他引开众人,直至湖边再陷其落水——不用奇怪,若只有五皇子一人,你不用引去湖边也能收拾了他。我说的是也不是?”
少商微张着嘴巴,心头升起一股很熟悉的惊讶感——宛如亲见般的猜测,行云如水的推算,她觉得自己最好尽快适应,因为未来可能会常常感受到。
“你为什么这么爱推诿扯谎,就不能好好说实话么。”凌不疑皱眉道。
少商重重甩开他的手,闷声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五皇子嘴巴臭,我已经教训他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说着,便疾步向殿内走去。
进殿后,宫婢引着少商预定的席次落座后,她犹自闷闷生气——至于气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伎俩被戳穿,还是被指责爱扯谎,哪个更叫她生气些呢,她依旧不知道。
过了片刻,凌不疑由宦者服侍着脱履进殿,缓缓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不是要责备你说话不实,也不是怪你自行其是。我只是想教你知道,你不是茕茕一身,你还有我。”
“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你不用一遇到事情就想着自己一人应付。”
“你有我,你要记住。”
他没有转头,而是低头看着案几上的漆木纹路,侧面轮廓清俊高挺。少商忽觉得心口一阵发热,有一种张皇无措的烦躁。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坐着,直到开筵。
寿宴规模不大,除了酒菜丰盛,歌舞助兴,只比平素的皇宫家筵多了十几位亲贵大臣及其家眷——少商只认识一个虞侯,一个崔侯,外加一个姓吴的大胡子将军。
今夜越妃显得格外贤惠低调,从头到尾的低眉顺眼,活像刚进门的小媳妇,羞答答的连头都不敢抬。帝后似乎对这种扮相很熟悉,既无奈又好笑。若说皇后是光华四射的深海明珠,雍容华贵,冷艳端庄,越妃就是白露为霜的河畔佳人,美的沁人心脾,辗转反侧。
少商低头下去捡掉落的鬓钗时,正看见越妃趋身过去向帝后敬酒,皇帝在食案下偷着拉她裙角,然后被越妃重重一掌拍开。
少商暗自叹气。她并不责怪皇帝,在九五至尊这个位置上,哪怕皇帝每年换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来宠爱都没人会说什么,可皇帝只守着两个四张奔五的妻妾度日,过的比寻常公侯富贾都清心寡欲,恰是因为他本是重情之人。
家国之巅的位置,宫闱深处的人们,各有各的无奈,最需要的就是妥协与善意,没人有资格较真。
一通祝酒,一通庆贺,外加一通商业吹捧,其后就是各献寿礼了。众大臣和皇子公主们各花心思,或珍贵,或新奇,或美不胜收,或闻所未闻——
太子夫妇叫人抬上来一尊尺余高的玉麒麟,通体润白,晶莹剔透。二皇子当时脸都绿了,因为他的贺礼也是一尊差不多大小的麒麟像,不过是纯金的。兄弟俩加起来,恰是雅俗共赏,蛮好,蛮好。
太子妃见状,浅浅的讥讽一笑。
二皇子妃产后不久,脸上浮肿未退,此时她正用无奈的表情表示这坨金子绝不是她的审美。
大公主夫妇的贺礼也十分贵重,不过看来不像是送给皇后的。
一尊白玉镂纹高脚酒杯——可惜皇后日常不饮酒;一件薄如蝉翼的单素纱衣——可惜皇后畏寒不畏暑,大夏天都能穿牢整套曲裾深衣,倒是皇帝怕热的很。
越妃正低着头扮老实,看不见表情;皇帝没注意此中细节,于是满脸笑容的夸奖长女和女婿费心;皇后淡淡笑了下,只有少商能看出其中不乏自嘲之意。
凌不疑敬献的是一卷陈旧的竹简,皇后翻开一看,顿时泪意上涌——原来这是宣太公当年的手稿。宣太公性喜诗文,常将自己所著之文赠与好友,而非敝帚自珍,是以宣家反而未存多少文卷。之后就是多年的烽火战乱,宣太公的手卷早不得寻了,如今却被凌不疑不知如何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