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少商惊呼,“幸亏你家夫子有见识又机敏。”
“可要命的也在这里!”梁侗哭丧着脸道,“从我们进家塾读书开始,叔父的书庐统共开过两次,都是叔母进去啊!”
少商张大了嘴,良久才道:“你们是不是看错了啊?也许你们用心读书,没注意书庐这边呢?”她专心读书时就连头都不爱抬一下。
梁侗丧着脸道:“今日原先的夫子生病没来,我们原本是不用上课的。可是州牧大人遣了他的幕僚来坐席。幕僚夫子不爱说话,从头至尾只让我们自己读书写字。”
——原来是自习课!梁州牧真是教育事业的铁粉。
“再说了,就算我一人看漏了眼,难道二十几位同窗都看漏了么?尤其幕僚夫子坐的位置还是正对书庐门窗的,他也说,除了叔母没见过旁人进书庐。”
少商无语了,不用这么铁证如山!
梁遐冷哼一声:“事情到了这份上,蠢货也能猜得出来。定是姒妇中午给兄长送饭时就杀了他,随后她故作无事,待下午再来一回,假作发觉尸首——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知昨天一整日都无人进书庐,是以她无人可以栽赃!这真是罪证确凿!”
“……那妾适才所说的也没错啊。”少商很坚强的继续现实自己的智慧,“只不过不是‘曲夫人送古籍时与梁公子发生了争执然后失手错杀郎婿’,而是‘曲夫人送午膳时与梁公子发生了争执然后失手错杀郎婿’嘛!”看来命案是跑不了,不知能不能算作激情误杀,博些同情分。
梁遐脸色铁青,袁慎沉默不语,凌不疑定定的看着梁尚工作台旁的一张小小食案,上面有吃了一半的饭菜。
“若只是误杀,恐怕纪侯也不会到如今还在查问。”他将修长的身体缓缓弯下,拨了拨食案上的杯盏,“有杯无壶,有菜无酒……请问梁侗小友,这酒壶呢?”
梁侗一脸钦佩:“凌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错,这桌上原有一把酒壶的,之前谁也没注意,可纪大人后来居然发觉酒里有迷药!然后,他就将这里封了起来,还拿走了酒壶……”
梁遐狰狞着一张脸,怒道:“诸位都听见了?那贱人连迷药都用上了,这明明是蓄谋已久!曲氏谋杀亲夫,罪不可恕,合该千刀万剐!”
梁侗被吓的后退两步,忍不住轻轻抽泣:“叔母为人很好的,待我等远房子弟从无半分轻视,时时赠衣施药,嘘寒问暖。自从她嫁过来,梁家贫寒旁支人家的日子都好过许多。那年我母亲生了重病,还是叔母请了好医工才救回一条性命!她学问又好,我们老夫子常说若叔母是男子,定能扬名天下。可是,可是…怎么会…”
少商笑不出来了。
她看看凌不疑,凌不疑微不可查的朝她点点头——她终于知道了梁州牧为何这么为难。如果只是争执误杀,还能硬扯几分缘由;可添了这么一把迷药,那就是蓄意杀人了!
少商不死心,又去问梁侗:“曲夫人送午膳离去时,脸上神情怎样?是不是悲痛欲绝?”
梁侗迟疑道:“呃,我并未看到叔母的面庞。”
“……此话怎讲。”
“彼时叔母披了一件绒氅,兜帽垂下,遮住了面庞。”
少商脑门一跳:“那她身边的奴婢呢?是否看见里面情形。”
“尚叔父沉迷金石时最恨有人打扰,中午叔母是独自一人拎着食笼进去的,下午叔母倒没披大氅,而且扛书箱的家丁也进书庐了,可门口有这么大一张屏风拦着……”
他指指门口那架彩绘有墨家众弟子听教诲的四折漆木屏风,“所以家丁说他们也什么都没看见。进去后,他们将书箱扛到门口里边后,就告退关门了。”
少商心惊不已。
她举目四顾,这屋子通体一间,南面的门窗正对着家塾,众目睽睽为证,北面临湖只有三扇品字形的圆形小窗,每扇窗的直径连一尺都不到,超过五六岁的孩子都钻不进来。
“会不会是有身手高超之人,泅水跨湖,从小圆窗里掷刀杀死叔父?”梁侗脑洞大开。
“可是你叔父过世时是靠在西侧墙上的,刀口直插——刚才你自己说的,那么除非那位高手的飞刀会拐弯,不然如何能办到?!”
凌不疑原本背着双手,透过品字形的三扇小圆窗看湖景,瞥见女孩面色苍白,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别待在这里了,我们去看看曲夫人。”
少商迟钝的点点头。
托福梁州牧对家族荣誉的坚持,曲泠君如今还能待在自己屋内,她人虽憔悴,但精神还好,少商进去时曲泠君正紧紧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凌不疑侧坐在外间,透过隔扇问道:“曲夫人,我奉陛下旨意过问此案。我只问你两句话。第一,梁尚是不是你杀的?”
过了许久,仿佛空气都凝滞了,曲泠君才坚定道:“我没有杀他!”顿了顿,又缓了口气道,“先夫不是我杀的。”
“好。”凌不疑目不斜视,双手搭在膝上,“那我来问第二句。昨日给梁尚送午膳的是不是你?”
曲泠君再次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但我送完饭就出来了,彼时先夫还活着。”
凌不疑优美的嘴唇弯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他也不多言语,起身就招呼少商离去。
这时一直随侍在曲泠君身旁的一个婢女忽扑了出来,一把拽住少商,哭喊道:“……程小娘子,您救救我们女公子,梁尚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您跟皇后娘娘说说,他殴打我们女公子好多年了啊……”
坐在凌不疑一侧的梁遐勃然大怒,狂风暴雨般冲进来,一脚踹翻那侍婢,更踩在她的头上反复碾踩:“你这贱人,胆敢辱没我亡兄…哎哟…”
少商哪见得了这混蛋欺负女人,重重一脚踢向梁遐膝弯处,梁遐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少商拦在那侍女身前,厉声道:“你给我滚出去!寡嫂的内间你也敢闯,这是梁氏的家教吗,我倒要问一问梁州牧!”
梁遐捏紧拳头,可顾忌着外面投来冷冷目光的凌不疑,只能怒道:“这贱婢胡说八道,我非杀了她不可!”
“是不是胡说八道,二舅父难道心里不清楚?”坐在凌不疑对面的袁慎忽高声道。
梁遐咬牙怒瞪外间:“袁善见,你要吃里扒外么!”
袁慎不屑的哂然一笑:“我胶东袁氏什么时候要吃你们梁家的饭了?大舅父虽也没什么才能,但他有一处好,不该说话时绝不开口,免得惹人笑话!”
梁遐语塞,脸色愤懑之极,几欲杀人状。
“少商君。”袁慎继续道,“昨日纪大人遣妇人给舅母查过了——自然,纪大人的本意是想看看舅母身上是否有舅父挣扎时留下的痕迹,谁知却发现舅母新旧伤痕不少,有些旧伤甚至有七八年之久。少商君,你自己看看便知。”
少商一愣,转身就往曲泠君走去,伸手拨她衣领和袖口。曲泠君不防女孩动作这么快,身子一缩,却依旧被看了个清楚。
后颈与胸口有数道纵横交错的鞭痕,手臂上是淤青的殴伤——根据少商丰富的打架经验来看,这是曲泠君用双臂避挡时留下的殴伤。
怎么说呢?与程老爹这种征战之人相比,这些伤自然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深闺贵妇而言,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了。
看见这些伤痕,两个孩童扑到母亲的怀中,如幼兽般呜呜哭了起来。
梁遐暗骂一声晦气,哼哼着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那侍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少商跟前哀求道:“程娘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们女公子说说好话。梁尚真不是她杀的,其实她……”
“幼桐!”曲泠君厉呵一声,一字一句道,“你再敢多说一句,我绝不活着。你服侍我这么多年,知道我说到做到的。”
幼桐紧紧闭上双唇,不敢再说话,无声痛哭着扑在地上。
“就这样。”凌不疑缓缓起身,“少商,我们该回宫复命了。曲夫人,梁遐公子,我二人会将案情尽数回禀帝后,请诸位放心。袁公子,烦请替我向州牧告辞。今日就此别过。”说完,他也不理梁遐的劝留和袁慎的欲言又止,拉着少商径直往外走去。
直至出了梁府,上了马车,凌不疑将女孩冰凉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暖着。
“不对,这不对。”少商喃喃道,“这件事处处都透着不对,可我说不出来……”
凌不疑看着她困惑苍白的小脸,心中大起怜意,摸摸她的脑袋,然后揽入怀中:“不要紧,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就以我们今日所见所闻,这桩案子有六处不对。”
“六处?这么多!”少商从他怀中钻出来,眼眸灵活,一如当年那只小雪貂。
凌不疑又将女孩按了回去:“老实听着,少插嘴。”
“第一,昨日并不寒冷,我看你连绒袄都没披就到处跑。好,就算曲泠君体弱畏寒,那为何艳阳高照的中午披着大氅,日头西垂时反而不披了?十有八|九,中午给梁尚送午膳之人不是曲泠君。可既然行凶者另有其人,那曲泠君为何咬死了不肯说。她在护着谁?”
“对,我也是这么想。”少商挨着他的胸膛,啄米般点点头。
“第二,中午送午膳之人虽不是曲泠君,但必是梁尚相识之人,否则他为何没有叫起来?那么,这人可能会是谁。”
“第三,既然酒中有迷药,梁尚必是喝酒后昏昏而睡,随后被利刃刺死。那么,书架又是谁推倒的?是那凶手自己么,为何如此行事。”
“……为了迷惑众人,显得梁尚还活着?”少商如此推测。
“好,这算是一个道理。那么就有第四了。”凌不疑笑着揉揉女孩的头发。
“那座家塾四面通透,人人都看得见。除了在后间用午膳那阵,学子们始终待在正对书庐的学堂间。如果有人打算行凶,何不趁众学子进入后间再溜进书庐,行凶后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规矩是,夫子不用完饭学子们都不能离开。可这人反而在午膳前,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书庐,之后又推倒书架,引学子们跑出来,亲眼目睹她离去?”
“第五,说句实话,曲泠君并非无知弱女子,若她想杀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这般田地,几乎无可脱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凌不疑看着女孩的眼睛,缓缓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可她却不愿为自己辩驳,这是为何?”
“对对对!这就是我最不解之处!这曲泠君不要命了么!”少商趴在凌不疑胸膛上,脑子仿佛捣成了浆糊,结结巴巴的,“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凌不疑搂着女孩,舒展的向车壁靠去,闭目养神:“不怎么办。我们回宫将详情禀告说了便是。查案的有扬侯纪遵,断事的有陛下,烦心的有梁曲两家……嗯,再添半个袁家罢。说到底,这桩案子,与你我并不相干。”
少商怔住了,片刻后扯着凌不疑的衣襟,摇晃道:“这样好么?曲夫人是无辜的呀!”
凌不疑睁开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华璀然。他的神情很温柔,可说出口的话却如冰原上吹过的萧瑟北风。
“曲泠君自寻死路,我们何必要阻止。她觉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儿也许会父母双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后会知道,有些内情,有些底细,还是不知道的好。”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记住我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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