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廷当晚宿在了外院书房, 闭起眼睛,眼帘上便浮现项寓的那行字——
小弟只想八月早早到来,一举登科, 长姐就不必再为小弟学业担忧, 也可自那谭家离开了。
谭家大爷何时睡下的,项宜在内院自然不知道。
谭家大爷提起太子身边道人的话之后,就没了下文。
不过项宜也谨慎地, 一时没有出门的打算。
她收到了弟弟妹妹自青舟的来信。
此前,她没有同弟妹提及义兄受重伤来此的事情, 自然弟弟妹妹的这次信里也不会提到。
项宜并未多想, 晚间抽时间,在桌案前, 慢慢给他们回了信。
翌日, 项宜仍旧早早去了花厅理事。
花厅外的小池塘边,开了一丛白梅, 映着水光纯秀生姿。
谭廷路过的时候, 在白梅后定住了脚步。
梅影外的花厅里,他看见她一如往日般安然坐在上首, 下面鱼贯进来人挨个回事,她不紧不慢地挨个点着问了, 依次分发对牌。
她今日穿了之前的杏色长袄并蜜色比甲, 发间也没有过多点缀, 带着寻常的银簪。
她就如同这白梅一般清秀。
只是谭廷置办的那些,她今日一件都没有穿戴在身。
谭廷压了压唇角, 又在梅树前看了她几息, 才回了书房。
萧观已将书信摆在了他案头。
谭廷看着信沉默了许久, 才打开了来。
她现在信中回复了项宁, 亦提了几件日常事宜,又问及项宁近来的身体状况,嘱咐她若是项寓不在家,莫往人少处去,今岁奇寒,不知世道会否变乱,多加小心总没错,然后又说了开春换药的事情。
她嘱咐完妹妹,才回了项寓的那页纸。
对于自己父亲项直渊和知府廖秋的事情,她并未在信中多言,只提醒项寓,可以通过书院师长,将维平府不安之况,上达天听。
青舟书院虽然崛起时候不长,但因着是寒门学子读书的地方,颇得朝中寒门出身之官员的支持,与这些庶族出身的官员,亦相交甚好。
谭廷看着信中她的提议——
她对这些事情,虽未细论,却将其中紧要关系,点得清清楚楚。
维平知府廖秋是庶族平民出身的读书人,但却是因着投靠世家才出了头,寻常百姓如何能让他去治理之下胡作非为的世家,但真正为寒门庶族着想的同样出身的官员却可以。
谭廷不由想到了潮云河大堤修缮时,项寓送来的数目记载。
那是项寓想到的,还是 项宜呢?
谭廷脑海中妻子的形象,一时间有些许变幻。
他又继续向下看去。
她继续回应了项寓读书的问题,这番只给了他四个字,“戒骄戒躁”。
科举不是一日之功。她要比项寓清醒又明白得多。
只是说完这个,信已经见了底。
谭廷目光缓缓移了过去,落在了她最后的话语上。
指腹按着布满她笔迹的信纸,默然压紧。
房中安静下来,他看到她回了项寓那提议。
“至于离开谭家之事,此时言语为时尚早,你安心读书,此事往后再议。”
她没有细说,可也仿佛说了明白。
庭院里的零星鸟鸣远去了,很快与风声一起消失无影。
她会离开,离开谭家也离开他,只是眼下不是时候罢了。
谭廷闭起眼睛,黑暗的视线里,许多情绪决堤似地涌了出来,在心头上不断泛滥,最后凝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黑石,压在心口之上。
她的字迹不似项寓一般凌厉,可一笔一划,都像是刻在人心头一样。
谭廷下意识也想似看项寓的信时那样,一字一句地再看清楚,可他却多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他叫了萧观进来收信,抬脚向外走去。
天上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似是要下雪了,风在原地盘旋着,没有缓解任何冷凝而沉闷的气息。
他想寻一个风能吹散沉闷的地方,脚下离开了外院书房,只是不知怎么,竟回到了来时的白梅树旁。
从白梅树影间往不远处的花厅看去,一眼就能看到了花厅上首的那个人。
下面的仆从都已经散了,她轻轻点了点剩下的对牌,让乔荇用匣子仔细装好,起了身。
天要下雪了,今岁的冬日,一场一场的寒冷像没有尽头似得,如浪拍来。
她站在花厅前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固执穿在身上的旧衣越发显得单薄起来。
谭廷不由地想了起来,衣柜里的衣衫满满当当的,可她不用出门替谭家行事,或者不必去族中照看的时候,多半还是穿着自己平日里的旧衣。
首饰也是一样。
不似妹妹谭蓉,将他从京里带回来的头面拆成各种式样,每日里换着发饰戴出来。
可她,却只在某些人多或者紧要的场合,才正经戴上几支。
她之前还会戴一戴珍珠头面里的珍珠耳饰,似乎自从杨蓁买了一套珍珠耳饰,送了她两对之后,他送她的那套珍珠头面里的耳饰,她就再没动过了。
风吹得人越发冷了。
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起起伏伏,谭廷不知自己怎么就随着她的脚步到了正院,站在了正房廊下门前。
他没有撩开帘子进去,却听见里面她吩咐乔荇的声音。
她的声音一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年前年后我忙了些,只做了一个寻常小印,你同姜掌柜说,待开了春,会再做些能卖上价的来。”
乔荇应了,又忍不住劝她,“夫人这些日太辛苦了,连看闲书的工夫都没有了,二夫人叫您去打叶子牌,您也都推了,多少该歇一歇的。”
天冷,杨蓁在家中闲闷发慌,不是练剑就是打牌。
但她笑了笑,回了乔荇,“我又不是能闲下来的性子。宁宁约莫病情有些反复,她信中不提,字迹却虚浮,我想等天暖了,再给她换一副好些的药,再者阿寓赶考也是需要有钱傍身的 ”
谭廷在这些话里,闭起了眼睛。
不管是弟弟科举赶考,还是妹妹病情反复要换药,都需要钱。
可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都只是靠着自己,一刀一刀制印赚钱。
她没有跟他要过钱,连借都没有过。
她在信里最后回应项寓的话,此刻就像从她口中说出来一样,那淡然的嗓音,一遍一遍响在他耳边。
谭廷不由想起自己刚回家时,桩桩件件事情引发的查账。
在查账之前,她就没想过从他得到什么,查账之后,更是一点一滴都没有了。
谭廷垂了眸,没再打扰她,在那扇门打开之前避开了。
哪怕是十五的元宵节,因着今岁严冬难过,都萧索了起来。
杨蓁乘兴而去,差点败兴而归。
不过她是个乐善好施的,见县城街市上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便让人支了个摊子给路人套圈。
她把圈弄得极大,几乎人人都能套到东西拿回去。
这般可把路另一边的套圈小贩急坏了,那么冷的天,小贩急了一身的汗。
杨蓁看得哈哈大笑,让人抓了一把碎银子给他,直接把他的摊子也盘到了自己这边来。
小贩一看,喜笑颜开地连声道谢,还帮着杨蓁做起事来。
谭建在家里完全坐不住了,简直用平日里三五倍的速度写完了大哥布置的文章,一时管不上写成这般会被大哥怎样训斥,便急着去了街市寻自家娘子。
萧索的街市到了杨蓁这里竟堵得水泄不通,谭建一看她出门带着的鼓鼓钱袋,眼下完全瘪了下去,惊讶得不行。
她倒是笑眯眯地看着路人手里满满当当地,行走之间又热闹了起来,悠悠叹了一句。
“这般热闹才好啊。”
夜风吹得满街通亮的灯笼摇摇晃晃,谭建拿了个大红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看着她小脸红彤彤的,伸了手出来。
谭建惊讶又好笑,“瘪了自己的钱袋还不够,还要花我的继续做散财童子?娘子饶了我罢!”
杨蓁呸了他一声,“谁要花你的钱做散财童子了?我跟大嫂说要买灯给她,但好像也被人套了去了,得再给嫂嫂重新买一盏好的。”
谭建一听是这个原因,就把钱袋子拿了出来。
“娘子随便买吧,给自己也买一盏!”
“啧啧,穷鬼也就有个买灯钱了!”
杨蓁朝他吐舌,揣了他的钱袋子,给大嫂买灯去了。
项宜在家并未闲着,因着每岁灯节,多少要出点事,她来回吩咐了好几遍,千万注意火烛,各处留好水,莫要结冻成了冰,万一着了火及时扑灭。
等她来回吩咐好了,回到了房中,看到茶几上悄然放了一盏琉璃灯。
项宜见了那琉璃灯,便笑着问了下面的人,“二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面的人却不甚清楚,道去夏英轩问问。
项宜让他们去了,顺便问问杨蓁他们玩的如何。
她上前好生瞧了瞧那灯,灯是梅花样的,做的精致透亮。
她难得有兴致挑了那盏梅样琉璃灯,在院子里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