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熟悉的脚步声不时就到了门前,项宜转头看去,见他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房中静了一息。
项宜这才发现他衣衫有些皱,眼下发青,看向她的眼神与平日里再不相同,似是紧紧压在她眸上一般。
她不知怎么了,问了一句。
“大爷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她嗓音同旁日没有什么分别,温温淡淡的,只是听在谭廷耳中,却只觉冷凉如冰水一般。
他默然看了她几息,才开了口。
“我去了林家。”
她其实从没想过同他过一辈子,要跟他好聚好散的事情,他已经晓得了。
他只看着他,立在不动看着她。
只是他说去了林家,这话落在项宜耳中便是另外的意思了。
项宜想到那封残信上的“昌明林”三个字,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同林家亲近也不是一日了
她没讲话,室内又静了下来
谭廷看着坐在窗下沉默的妻子,神思不由地一晃,这些日以来的画面,倏然在眼前浮现出来。
在清崡的时候,她初次学骑马便出了事,他策马上前跨上了她的马,怕她害怕将她圈在怀中,可她却绷紧身子,连马上都要同他拉开距离;
顾衍盛的行踪被走漏,她宁愿替他写下休妻书,夜间跑马去给顾衍盛报信,也没有让他出手相帮的意思;
他想着他们总要做一世夫妻的,不想在同她分隔两地,带了她离开清崡进京。
京城这些日子,他以为他们和从前再不一样了。
可现下来看,这不过是他自己以为的罢了。
他去京畿安抚考生,给家里寄信的同时,单单给她也写了封信,她只是让人捎了口信,根本就没有在意他单独给她写的信,也没有想过要回信。
她的事情从来都不与他讲,桩桩件件藏在心里也就罢了,可她宁愿去找顾衍盛,也不来找他。
所以姑母提到好聚好散,她立刻就答应了。
连姑母都夸她想得明白,那是得有多明白呢
谭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如此明白,是因为从来就对他没有一点喜欢吧。
谭廷看着垂着头的妻子,半晌没有说话。
但项宜在这时想到了另外的事,说了一句。
“大爷,我后日想要带宁宁出京看病,要在外面住些日子了。”
她这话落了地,便看见那位大爷笑了一下,笑得极淡,问了她一句。
“不知宜珍,还回来吗?”
这话一出,项宜惊讶看了他一眼。
她不晓得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一时没有回应这话。
他却看了看她,又道了一句。
“不回来了是吧。”
他说着,兀自点了点头,嗓音低哑了下来。
“好歹我们也夫妻一场,我再给你准备五百亩良田吧,以后 ”
他没能说下去,项宜却听了这话,愣了半晌,不知道他这都是在说什么。
“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谭廷自她身上收回了目光,摇头说没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着,你嫁进来的时候,我没给你添妆,让你受委屈了,如今你要走,这些都是我该补偿你的,五百亩良田并不多,你收下 ”
话音未落,便听见了项宜冷清的声音。
“我不需要。”
项宜看着门前的男人,在他这几句话里终于厘清了什么。
他去了林府,是想明白了,与她结束这场婚事了,是吧。
项宜鼻头酸了一酸,也转过了头来,没有再看他。
“大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项宜不要谭家的东西,只要带走我自己的东西就行了。”
她说完,从窗下的小炕上下了来,谭廷不由又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直接叫了乔荇和春笋进来。
她嗓音不知怎么也有些哑,但还是绷着,吩咐了两人。
“帮我把我的东西都收拾了。”
乔荇一愣,春笋问了一句。
“夫人,是所有东西吗?”
项宜点了头。
谭廷见她说完,就让两个丫鬟去收拾了东西,而她自己亦是半分停顿都没有,走到了篆刻的桌案前收拾起来。
项宜从前是不会把零七碎八的东西放在桌案上的,可如今去也有许多零碎。
待她把这些东西都收拾了起来,却看到了一旁的一匣子玉石。
这一匣子玉都不是俗品,都是她辛辛苦苦攒上好些年的钱也买不起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匣子玉石,看到了其中缺了的一颗,抿了抿唇。
她捧着那匣子玉石到了谭廷脸前,就放在了他身边的桌案上。
她嗓音发哑地开了口。
“这些都是大爷的东西,项宜就留下来了。只是项宜动了其中一块玉,没法原样奉还,待改日卖了钱,再还给大爷,还请大爷不要嫌弃 ”
她说完就要离开,不想一转身,一下被人扣住了手腕。
那力道大极了,她惊诧地抬头看去,看到男人眸光轻颤,嗓音低压得不像样,紧紧盯着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谁让你还了?”
两个丫鬟都被这一幕吓到了乔荇要上前,却被春笋急急拉着下去了。
房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谭廷和项宜两人。
他掌心的力道极重,项宜手腕发痛,却还是道了一句。
“既然要走,账总是要清的 ”
还没说完,就听见男人开了口。
“那你可以不走!”
项宜听了这话,又惊讶又莫名,她鼻头越发得酸了,眼眶也跟着酸了起来。
“不是大爷让我走的吗?”
她这么问,反而轮到谭廷又惊又气,连扣着她手腕的掌心力道都更加重了,却没察觉分毫。
他只是紧紧盯住眼前的人。
“项宜珍,你讲不讲理,谁让你走了?”
项宜被他说得脑袋都懵了起来,突然让她离开的是他,现在问她讲不讲理。
项宜一时抿紧了嘴没有说话,可他掌心的力道那么重,捏得她手腕几乎要断开了。
痛意并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股脑都冲到了她眼眶上来。
她眼睛一烫,倏然落下了一行泪。
那眼泪顺着滑落,啪嗒一下砸下来的瞬间,谭廷突然松开了她的手,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径直将她放在了炕上的茶桌上面。
而他俯身向前,将她完全困在了茶桌上,困得她那也去不了,与他视线平齐起来。
项宜不知道他这又是做什么,却是和那日突然将她的嘴唇弄破那般莫名强硬。
她想起那日,又想起今日,越是想要控住眼泪,眼泪越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大爷这又是想做什么?”
她眼睛红的厉害,眼泪啪嗒又落了下来。
谭廷看着心口都颤了起来,他哪里见得她这般,不由地便伸出手指,用指腹替她擦泪。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房中静悄悄的,却又什么似在被打破一般,悄然崩裂。
谭廷想到她这些日以来的作为,忍不住又道了一句。
“你还哭?是你说不要就不要我的,我都知道了 ”
项宜听了这话,恍然了一下,却还是皱眉看着他。
“可我什么时候不要大爷了,只是世庶艰难,还有许多事夹在中间,我亦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世庶是艰难,可根本还不到那般地步。还有许多事情,你告诉我,我替你办不行吗?”
他突然说了这话。
项宜不由地看了他一眼,却一时没开口。
谭廷一眼看出她的犹豫,手下紧扣着茶几吱呀响了起来。
他几乎要气笑了,“你还是不肯说吗?你宁愿告诉顾衍盛也不肯告诉我!”
“到底他是你夫君,还是我是你夫君?!”
男人眼睛都红了起来,项宜与他近在咫尺,岂能不知他怒气有多重?
她想了想那些突然而至的复杂事宜,但事已至此,等不到她查证,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她默了一下,想到林家的事,正经看了男人一眼。
“大爷真要听吗?”
谭廷立时应了她,看住她的眼睛。
“要听,你跟顾衍盛说得话,每一个字都要说给我听!”
项宜不知他纠结义兄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桩桩件件都告诉大爷便是了。”
她说了这句,谭廷高悬的心砰然就落定了下来。
他们夫妻,时至今日,也终于能坦诚一回了。
他仍将她困在炕上的茶桌上。
项宜哪里经过这般怪异姿态,要下来,但谭廷没有答应她。
项宜不禁恼怒了一时,却又没法从他怀中离开。
她无可奈何地问了一句,“大爷要我从哪里开始说?”
谭廷盯着她。
“你先告诉我,你要离开,带宁宁去看病是真的,还是假的?”
房檐外的鸟儿方才都吓跑了,扑棱着翅膀高高飞起来。
只是这会,在房中渐渐安定下来的时候,又落了回来。
房中有人一点一点地说着话,鸟儿亦檐上轻轻叽喳着,在这春末夏初的光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