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灾区无粮的关头,世族对庶族恶劣,那些吃不上饭的庶族,就未必能仁义礼智当先,只要稍稍有人引导,甚至不用引导,他们便会伙同流寇盗贼,冲向各地世族,抢粮杀人
谭廷几乎能想到那场景了。
他只想到那些人会来害他,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已经泯灭了良知与人性,以这些小世族的人命为饵,连与他们同样出身世族的同胞都不肯放过!
谭廷脸色沉到了极点,几乎没敢再多停留一分,厉声叫了人来。
“快快!告知官府、告知各地世族,小心有人以灾民的名义抢粮作乱!”
接下来日,毒辣的日头炙烤着洪水退去后的大地。
谭廷在那消息发出去后的第二日,急回了重灾区坐镇。
各地官府听到他的消息都不可思议,什么人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
可是当又两日,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众人都震惊了。
谭廷派出去的人,提前知会了不少人家,其中有个世族因为谭廷的通知,提前预备,幸免于难。
可还有两个偏远一些的世族,还没能接到消息,就被冲了。
一夜之间,那两个好心放粮救济百姓的小世族,阖族被流寇和灾民所冲,粮食被哄抢一空,连绵的房屋被烧毁,不少族人被打杀烧死在了自家的庭院中,不少人跪地求饶、奉出所有的金银,才留下一命。
谭廷知道,那根本不是流寇,但饿极了的灾民都跟在后面一起抢粮,也是真的
虽然只是两个小世族,可消息传来的时候,但凡是世族官员都脸现惊怒,还有人不由地辱骂出声。
而庶族灾民们听闻也都惊怕,他们惊怕的不是流寇和抢粮的灾民,而是眼前的世族官员。
这些世族官员是不是就此恨上了他们,还愿意继续放粮吗?他们还能安心吃世族放出来的粮食吗?
所有人都惊惧起来。
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情一出,朝野便引发了不少喧闹之声。
若非是谭廷提前布置,谭家逃过一劫,而他又及时传信,让世族小心防备,那么混乱只会更大,大到所有的世族和庶族,都在彼此警惕中,向对方竖起矛和盾。
世族庶族的矛盾会一触即发,届时两族是如何光景,像项宜、谭廷这般跨在两族之间的人又如何自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好在,当下虽然世庶关系又恶劣了起来,但还不到这般地步。
谭廷只怕那些人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想着之前二次决堤,阻隔了救济粮的事情,他特意谁也没有提前告知,突然下令调出人手去守河堤。
一众官员都不知道他这是何意。
河堤又不是边关长城,派人去守,真的有用吗?
不想就在谭廷派人守堤的第二天,竟就抓到了一波蓄意攻击河堤的人。
这些攻击河堤的人在被抓时就畏罪自杀了。
越是这般,越令人惊讶。
那些灾区官员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人要祸国殃民?!冲了世族的事,是不是也是这些人做的?!”
这些官员越发产生了疑问。
在世族和庶族的矛盾之外,还有藏在暗处的黑手搅弄风云。
而这只黑手渐渐暴露在人前了。
谭廷并没有回答他们的疑问,但又想到了彼时,岳父项直渊任上的潮云河决堤的事情。
潮云河决堤,是不是也一样,其实不是被大水冲垮,而是人为。
所以,从那么早之前,那些人就开始谋划了,对吗?
谭廷拦住了破坏大堤的人,顺利接到了朝廷给的赈济粮草。
世族不用胆战心惊地继续放粮,庶族也不用再吃世族给的粮,一时间双方间各自警惕的情绪,才稍有缓解。
谭廷不敢松懈,写了长长的折子细述此事,递去东宫。
那些人要做的事,被谭廷拦下了七七八八,他们达不到目的,还不晓得有什么后招。
河堤守住,洪水退去,灾民有粮可吃,谭廷亦让各地惠民药局放药防疫,最后安排各地官员,逐步修缮百姓房屋。
灾情总算是缓了下来。
可惜因着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世族庶族的矛盾又上了一层。
谭廷有些担心妻子在京如何了,毕竟她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
这会他正准备去写信询问。
不想有几个官员在论事,见了谭廷就想问问他的意思。
但这些人还没来及说,就有谭家的仆从跑来找他,来人手里拿着一封信。
谭廷一眼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心跳都快了起来。
他不由抬手,朝着仆从招手。
“我在此处。”
那几个论事的官员见他着急,还以为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由问了一句。
“谭大人,是不是有京里的消息?”
只是他们问了,却见拿到了信的谭大人,头也没抬,只看着信道了一句。
“是拙荆的家书 你们论你们的,我先去了。”
说完,抬脚走了。
几个官员都愣了。
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众人疑惑着相互看了几眼,但再看向钦差谭大人离开的方向,人影都没了。
灾区比不上衙门,谭廷无处洗手,却还是用绢帕擦了手心的汗,才在意僻静的树下,拆了妻子的信。
信甫一拆开,便有清凉的风从树荫下掠过。
谭廷眼中映出那些干净娟秀的字迹,看见当先第一句——
大爷安否?不知赈灾之事可否顺利?暑热正盛,大爷记得及时消暑。
只不过两句问话一句叮嘱,便看得谭廷一颗焦灼的心都柔和舒展了开来。
他又把这行字看了一遍。
上次不算。
这次才是她第一遭给他写信。
谭廷一连把第一行字看了遍,嘴角禁不住翘了起来。
她定是想他了。
但信的内容不少,谭廷还是又往下看了下去。
她在心里说起了近来的事情,提及的几桩和谭建之前来信告诉他的差不多,但她又另外说了一件。
她遇见了宣二夫人。
谭朝宣提前进了京,而后宣二夫人才带着儿女仆从到了京城。
宜珍不是会计较的性子,却在信里特特提及了宣二夫人的傲慢。
她并不是向他告状,虽然谭廷希望是这样 她专门道:
恐他们夫妇对宗子之位,还另有打算,大爷务必上心。
虽不是告状,但也是如此专门提醒了他。
谭廷心下柔软的不行了,又在她那提醒的话里,停留了几息。
不过她往下又说了一桩事。
道是皇上昏迷不醒,情况不容乐观。
说起来,她这封信先就到了他坐镇的重灾区,可惜他又去了清崡。信又去了清崡,不巧他又返回了这里,所以迟了几日才看到信。
谭廷想到妻子的信晚了好几天才道,有些郁闷,但这么多日了,他这里并没有听到皇上薨逝的消息,看来还在诊治当中。
皇上不能理事也算不得大事,只要太子稳妥就好。
不过这多事之秋,他最好还是能尽快料理完手上的事情,早早返回京城。
他想着,目光就落在了信的尾处。
信的结尾,妻的字迹似乎越发柔和了——
庭院墙角的一簇早菊已含苞待放,盼元直勿误花期。
只在这句话中,谭廷几乎看到了信纸上,妻子娴静地坐在庭院廊下赏花的模样。
风从她脚边吹过,轻轻撩动她的裙角。墙角的早菊悄然开了,她轻轻低头闻了那菊花第一缕清香
谭廷的心都要飞回家了。
可惜他一时间还走不了,只能将信细细收好,贴身放进了怀中。
然后给她写了回信。
京城。
有人再次与漆黑的深夜,悄然聚在一起。
程骆自然再次赴约,他刚到,便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陈氏这次可算是把事情办砸了,除了那两个世族,其他可都没能成。”
之前那哼哼提醒着他们不要退缩的人,这次语气没之前那般傲了,哼哼道了一句。
“谁能想到,那谭廷竟是个难办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上首老者和他身边的人。
“若是早早就除了这谭氏宗子,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程骆听了嗤笑一声。
陈氏无能,还怪旁人。
不过那“旁人”也实在没办成事。
在座的人里,办不成事的可真不少
他如何想,那上首的人并不在意,只是苍老的声音道了一句。
“事已至此,再从旁处下手也是一样的。”
他一说,众人都向他看了过去。
那老者浅笑一声,在漆黑的厅中有些阴冷。
“皇上昏迷近半月了,后日,太子可得去城外的药王庙祈福了。”
话音落地,厅中人皆眸中抖出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