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的确是个极懂分寸的聪明人。
谢纾深思片刻后,问:“你今日寻我过来,只为了说这些?”
“非也。”李成道,“我是想告诉贵人——”
“张玉之冤。”
张玉,江南道众商之首。亦是那个囤积居奇垄断建材,致使新堤坍塌的“罪魁祸首”。
江南道一带,依山傍水,物资丰硕的同时,纵横交错的江河及平缓的地势,为经商造就了便利。
故而自古便有人言,此地一出大儒,二出富商。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最初自江南道发家一批商户,起家靠的是贩卖木材、纸张、桐油之物。
张家便是这其中之一。
而后生意越做越大,所涉猎的买卖也越来越多,历经多年张家自山野无名樵夫摇身一变成了江南道一带首屈一指的富商之家。
每一个行当都有领头人,张玉作为张家掌事人,论人脉论财力皆属一流,江南道一带众商户以他马首是瞻。
每年孝敬给官府的冰炭银便以万计,张玉也因此结识了苏晋远。
这些年来,张玉为苏晋远敛财不在少数。
说好听点,叫臣民一心,说难听点,就是官商勾结。
囤积居奇垄断建材一事,倒也不能说同张玉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此事,若没有上头人授意,他一介商户纵是再有贼心也没那狗胆去做。
张玉早已是江南道受屈一指的富商,何苦赌上性命去赚那点子烂钱?
这其中自少不了苏晋远的威逼利诱。
无论这事张玉是不是逼不得已而为之,他既做了,该担的罪责确也该担。
却不想那苏晋远如此狠辣,弃车保帅,将张玉一家一百多口人一个不留全给灭了口,连刚出世三个月的婴孩都不放过。
李成对谢纾道:“不光是张玉一家一百二十口人,所有与张玉有过交集之人,都被苏晋远捉去严刑拷问。这意味着什么,想必李某不说,贵人也猜得出。”
谢纾目光微沉。
这意味着,苏晋远有把柄在张玉手中,张玉把这个把柄藏了起来,且至今这个把柄苏晋远恐怕还未寻着。
若谢纾猜得没错,这个把柄恐怕就是……
如他所预料的,李成果然道:“商人一生有两本账。一本称之为表账,账如其名,多是些做给旁人看的表面功夫。一本则是给自己看的,多是些不为人道的私密,称之为里账。张玉与苏晋远来往多年,这里账里头记的,八成就是贵人您需要的。”
“只不过张玉的里账究竟藏在何处,除了死去的他自己之外无人知晓。”
末了李成自谦道:“自然,李某说的这些,待贵人到了江南道一带,细查一二也能知晓。”
世间种种皆因利往。
张玉乃江南道众商之首,正所谓唇亡齿寒,张玉一死,众商人人自危。
这其中自也包括,祖籍金陵,家中世代以经营建材为生的李成。
“若贵人有用得着李某的地方,李某定当尽力而为。”
与李成谈罢,谢纾回了船室。
明仪已起身换了衣裙,此刻正翻着一本似账册的本子细看。
“瞧什么呢?”谢纾走到她跟前坐下。
明仪盯着账册未抬头,回道:“先前义卖会筹的六万两银子,已有一部分换成物资送去了江南道给受灾的百姓,离京前了空主持派人送了账册过来。这事是我提的,总得有个交代。前几日忙着整理行装和赶路,都未来得及看,现下好不容易得空,我需得仔细看看。”
说罢,明仪撇开谢纾,继续看账册。
谢纾难得被明仪冷落,静坐在一旁看着她。
见她从头到脚,连颤动的眼睫都写满了“认真”二字,不禁一笑。
谢纾记得头一回瞧见她,是在一场宫宴上,只一眼让人难忘。
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吃点心,非要每块点心上都有好看的花纹。
骄矜、挑剔且执拗,与他所奉从的一切全然相反。
谢纾静默地端详自己的妻子,他似乎很少这样仔细地看她,仔细到连脸上细小的绒毛也不放过。
明仪翻过一页账本,抬手敲了敲因长时间垂首看账本而发酸的肩颈。
谢纾递了杯热茶给她:“先休息,一会儿再看。”
明仪接过茶盏应了声“好”,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捧着热茶低头抿了一小口,而后闭上眼小憩。
她正闭着眼,肩上忽传来被人摁捏的感觉,轻柔有力。
明仪蓦地睁眼,转过头对上谢纾的眼睛,一时愣了愣。
她都还没开口,他倒自觉帮她摁上了。
这还是她高傲无比的夫君谢纾吗?
明仪抬眼打量他,眉目俊雅,神色淡淡,一如往昔,没什么特别的,可似乎又有哪不一样。
“在想什么?”谢纾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问了句。
明仪红着脸摇了摇头:“没什么。”
顿了顿只夸了他一句:“你摁得挺舒服……也难得那么主动。”
谢纾敛眸,视线停顿在明仪微微发红的耳垂上。
三年前,在他告诉她,他想寻个合适的妻子后,她再也没找不同的理由和他“偶遇”过。
直到大宴那晚在偏殿旁的小路上,他偶遇了昏沉异样的明仪,看见她被人带进了偏殿,听见带她进去的人私语。
“太后交代的都办妥了吗?”
“办妥了,喂了春宵度,赶紧叫人过来把事办了。”
他站在不远处的夜幕之中,旁观这一切。
她在局里,他在局外。
然后他推开了偏殿的门,走进了这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