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奴婢有许多规矩,雪芽在酒旗下,怔怔抬起手指,想招手又不敢招手。
眼神畏怯,想触却不敢触,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如何,眼眶微红,笑容却腼腆又温柔。
手指颤抖,窘迫不安地停滞在半空中,慢慢合拢,收掩回袖中。
她一低睫,扯起高兴的一笑。
他对她回以温和一笑,天光落下来都和煦三分。
张瑕也曾是两榜进士,当年揭榜那日,朱雀长街上满城贵女议论纷纷。
“探花郎呢还是状元郎,都没有他好看。”
谢雪芽回头,莞尔一笑:“那个最好看的哥哥,是我家的。”
隔着老远,两人不言不语,抬眸遥遥相望,对视一笑,周遭嘈嘈杂杂似乎消逝不见。
所有人在看状元郎,只有她在看他。
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想看的人。
酒楼上,冯祥正给殿下扇风,催促着下人搬冰块。
“殿下,日头这样毒,您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免得中暑,不如坐轿子回府吧,您今日书房还有一堆军机未曾批阅呢。”
冯祥跟随他多年,知道他早已待得不耐烦想走了。
他更深知,殿下喜阴不喜热,压根儿就不愿来这地方,闹腾又热哄哄,殿下想见进士,随时都可以见。
“你说,有什么好看的。”
文凤真一声冷笑,抚了抚佛珠。
冯祥眼尖,一眼瞥见了腕子上的佛珠,殿下从来不信神佛,怎么成日戴着佛珠不离身,难道是为了压一压戾气?
文凤真白净的额头略微生汗,凤眸依旧沉静,漫不经心地落在人群,这些人在高兴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梦里的辽袖非要春闱这日去人挤人,到底哪点吸引她了。
他从卯时便在酒楼等起,一直等到这个时辰,只觉得甚是枯燥无趣。
冯祥捧上凉茶,笑道:“没什么好看的,殿下怎么忽然想起来这儿了?”
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抿了一口茶,沉默不语。
“再看看吧。”他说。
冯祥将冰块端上来,瞟了一眼文凤真下巴的血痕。
当日辽姐儿不慎用手腕金链划伤了殿下的脸,众人如临大敌哆哆嗦嗦,辽姐儿显然也吓到了。
往日打仗时,哪个不长眼的伤了殿下,按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必将这人找出来大卸八块。
殿下倒是无事发生,朝堂上,御史们嘲笑他的伤,他也心不在焉的。
于是,人人私下议论他是在哪间花楼,跟娘们儿欢愉的时候被挠伤了,不好意思说出口。
冯祥不免担忧这个伤口,大热天的,若是红肿了便不好了。
“殿下,今儿闷热,对您的伤不好。”他委婉道。
文凤真重重靠在椅背,摸了摸下巴的伤,刺疼,他压下眉眼冷戾。
“冯祥,闭嘴。”
冯祥小心觑了一眼,殿下一反常态,大热天坐着,用过两壶凉茶了,是在等什么人吗?
文凤真本来起身欲走,神使鬼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肚子不疼了,是不是会出来看热闹。
毕竟,梦里的她特别想实现这个愿望,
他走在雕花扶栏旁,眺望街道。
佛珠被晒得发烫,他抚弄得越来越快了,到处都是面目模糊的百姓。
他倏然心烦意燥,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了。
辽袖当日在法隆寺送他这串佛珠,旁的话没讲,但意思很明白,觉得他戾气太重,要他好好修身养性。
不高兴的时候就抚弄一下佛珠,平心静气,避免肝火太盛。
若是旁人这样冒犯,他早就处置了。
进禄起了调子嚷道,似乎有些兴奋,:“殿下,稀罕事,您看宁王在城楼上,一脸郁闷,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进禄得了这个喜事,自然要与殿下分享。
文凤真抬眸,宁王果然有些不同往常,面无表情,像是很不爽。
文凤真嘴角一翘,轻慢地嘲讽:“看宁王那个倒楣样,可笑。”
主仆俩顿时神清气爽,他嘴角的弧度尚未放下去。
下一刻,文凤真笑不出来了。
进禄忽然一指隔了老远的门脸儿:“诶,那不宋公子吗?”
冯祥手肘撞了他一下:“就你有一对招子臭显摆。”
殿下不喜欢宋公子,当然是能少提就少提。
而且,这么远能看清个鬼影子!进禄总是咋咋唬唬的,怨不得他年纪最大,不得欢心。
文凤真凤眸不以为意地一瞟,倏然凝滞。
隔了一间,茶楼轻纱被东风拂动,时隐时现,掀起一角儿,里面坐了一个人。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面容,只看到一双摆弄茶壶的皓腕。
文凤真眸光顿时沉冷,嘴角笑意逐渐凝固,到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紧紧般盯着,雪白手腕上,抚弄佛珠愈来愈不耐烦,也愈发快。
那双手十指若葱白,指尖盈盈红润,好几个大血泡尚未消退。
在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磨人极了。
有时搂着他的脖颈,有时娇怯地抗拒着他,被他抱握着练字,握缰绳,握茶壶柄……
被一路牵引着抚过他的小腹,发狠挠他,指尖嵌进背部,脖颈上伤痕累累。
这双手的指甲,被他一根根亲过,咬过,剪掉了蔻丹指甲。
他怎么会剪掉她的指甲呢?她一定哭得很厉害吧。
她的指甲也那么好看,像一瓣瓣粉桃花,圆润有光泽,亲也亲不够,淡淡香气,怎么会有人这样忍心对她,他每回做梦醒来一脸愠怒。
文凤真抿了一下茶盏,恍然未察觉茶盏早空了,他静静问。
“进禄,你眼神好,看那是谁?”
进禄一张望,犯了迷糊:“回殿下,老奴认不出来。”
文凤真愈发不耐烦地抚弄佛珠,看得冯祥胆战心惊。
她缓缓俯首,去摆弄茶壶,仅仅露了个侧脸儿。
宋搬山就在她隔间。
冯祥见到殿下脸色愈发冷,暑气蒸人,他整个人冷得冰块砌成。
倏然,其中一颗佛珠蓦然生裂!
不是肚子疼吗?不是身子不适吗?
所以春闱看状元的含义是这个吗?
因为是他文凤真就不想看,是宋公子就想看吗?
笑得真是灿烂明媚,两个小梨涡还怪好看的。
还戴了白纱帷帽,这个天也不嫌热得慌,怕什么呢,她就是化了灰他也认得她!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咱们不看了呗。”
冯祥觉得……殿下是不是中暑了?脸色愈发难堪了。
他有喘气儿上的毛病,当年在水牢落下的。
太医说不能心绪激动,所以殿下常年冷着一张脸,少言寡语,保持心绪镇定,否则过度呼吸,很可能危及性命。
殿下他究竟看着什么了?
冯祥慌慌张张地去请他,进禄也害怕了,一众小厮涌进来,却被他一扬指拦住了。
“谁都不许走!”
文凤真长眉一压,一动不动盯着隔了老远的茶楼,剧烈喘息一起一伏,瓷白的面庞染上绯红。
一声轻笑,咬牙切齿。
“我忽然觉得,这春闱好看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