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季节天道短, 晨曦微露,西北角天空拉了日头过来,天色将亮, 街上的人走着走着熄了灯笼,人声嚣杂物流熙熙。
文凤真的轿子各有四窗, 灿若金线的细篾线在天光下, 闪闪熠熠。
出了泗水巷,过了熏风门,上了小东街,朝鹿门巷方向过来,
马车前头宽敞的横廊, 进禄时不时往后瞟一眼,明明凉爽的天气, 额头却渗出密匝匝儿的汗珠。
他一直觉得……殿下没那么在意辽姐儿。
是不是他太迟钝了呢。
殿下给辽姐儿送了陪他长大的老鹰, 送了徽雪营最精锐的死士云针,云针可不是普通婢女。
辽姐儿给殿下夹鱼, 换作别人他是一定会翻脸的。
进禄一个人思来想去, 没个主意, 急得嘴唇打颤, 脸色乌青,捅了捅身旁人的肘子。
“您给个主意……若是辽姐儿要嫁给宋公子,会怎么样。”
冯祥被和煦暖风吹得眼皮恹恹, 揣着手摇摇欲坠,一听这话一激灵,顿时急了, 扯着嗓子。
“辽姐儿怎么会嫁给宋公子!仔细你的狗嘴。”
进禄噤若寒蝉, 顿时什么都不敢说, 冯祥口干舌燥“你说呀!”
冯祥咂摸出他表情不对,脑子发懵,嗡嗡作响,这怎么会呢?
他不知道进禄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辽姐儿给殿下施针,救了他一命,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人情,多好的机会,最低也是侧妃!
辽姐儿有了家,不再是孤女,从此做锦衣玉食的主子,难道不好么。
再者,府里并没有什么异常,老祖宗那边准备着殿下的婚事,连订亲的吉服都预备好了。
进禄额头上汗珠越冒越多,老祖宗每日都将他拎过去,警醒过他,让他仔细着嘴巴缝。
他想着原以为没什么事。
殿下见过的女人多,平日也没见对她特殊上心,顶多貌美的女子,是会格外多看一眼的。
殿下若是想要辽姐儿,直接就去问老祖宗讨要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是他瞧着瞧着,怎么觉得这样不对劲。
殿下抚弄着骊珠,嘴角微牵,眼底惬意的细光微闪,像一条撒了碎金的小溪。
殿下好像真的完了。
进禄心底发虚,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下来。
不对,是他完了……
宅子外头沈香木匾额,明格窗子上悬了翠竹湘帘儿,弧腿架子上摆了法隆寺那边的盆花。
老祖宗身旁的两个丫头逢鹊、逢秋递了一盏参汤。
辽袖正伺候她用汤,老祖宗抚了抚她的发梢,满脸慈爱。
“其实,凤真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明白事理,很护着自己人,外头说他可恶,他待家人倒是真心的,你在府里住了这么久,同一屋檐下,也算作他的家人了,你的婚事,这样大的事情,他不会使坏。”
“再说,我听说那天他遇刺,旧疾复发,是你给他施针,缓过来一口气,幸好有你,天大的救命之恩,凤真知道了,一定会给你包一个大礼。”
包一个大礼?
辽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攥得泛白,板正秀气的小脸。苍白的嘴唇透出几分血色。
她望着那盆淬雪牡丹出神。
云针这丫头,连她在哪盆花停驻的目光最久,都忙不迭告诉他了。
她不奢求文凤真能包什么礼,只要这回,她能顺利跟前尘隔绝关系就好。
文至仪扯起嘴角,笑起来“辽姐儿若是怕哥哥那张冷脸,等今日过后,我亲自跟哥哥去说,哥哥不会发我的火,再说了,届时我们都拿了请帖去订亲宴,哥哥不去怎么能成,他脾气古怪,若没人请他,他才会真的发脾气。”
辽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请帖。
今日是三月十五,同他约定摊牌的日子。
她觉得文凤真越来越危险。
总是找借口请她出去,总是要跟她见面,还有指腹冒犯的滚热温度,令人面红耳赤。
不知为何,越临近他来,她越心神不宁。
辽袖此刻没什么安全感,拢了眉头。
她接过二小姐递来的茶,拇指雪白,指腹泛起淡淡粉红,捏着茶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又一口。
“多谢二小姐。”
她竭力镇定心神,冲她笑了一下。
陆稚玉略有些诧异,心下思忖爹爹得了消息,殿下要收了辽姐儿。
那日殿下遇刺,旧疾复发,据说是辽姐儿施针救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倘若辽袖真的开口要入王府,是铁板钉钉的事。
辽姐儿若是先她一步进府,哪怕是个侧妃,也大有说头。
她生得眉眼妖娆,若是吹吹枕头风,将骊珠拿到手也未可知。
殿下他性情反复无常,无法看透,陆稚玉隐隐不安,他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爹爹才会那么急,召集了旧部进京,给殿下施压,如今都下榻在龙泉胡同里。
也不知殿下究竟答应没有。
如今她来了鹿门巷一趟,算是略微舒心。
原来辽姐儿已经订了人家,倘若对方是个普通殷实人家,她倒担心殿下直接将人抢了去。
可是对方身为首辅家的公子,哪怕殿下有什么想法,也得顾及颜面。
陆稚玉攥着帕子的指尖松开,眉眼淡淡,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笑意,她笑道“辽姐儿,真是可喜可贺,等你订亲那日,我定会送来厚礼。”
她将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靠,心头大石头落了地。
外头的小厮过来递消息“那株老槐树已经砍倒了。”
辽袖戴了面纱,与宋公子一同去看槐树。
她站在天光下,脊背挺拔,腰肢纤瘦,面纱时时被微风浮动,露出一张白皙透红的小脸。
眼眸神光熠熠,乌发随柔风轻轻晃动。笑得唇红齿白,生动妍丽,唇瓣呼出温热清甜的气息。
马车轧过一路车辙印,马喷了几个响鼻。
文凤真掀开车帘,一眼瞥到她。
日光正盛,她白嫩的脖颈被阳光晒得泛起薄红,胭脂色从里透出来,耳垂、脸颊统统染上了颜色。
香风细细,传递来清淡宜人的墨香。
文凤真一双漂亮的眼眸静静注视,鸦睫投下影子,携了淡淡惬意。
她平日不笑的时候看着清冷,充满了抗拒。
如今仰着素白精致的小脸,笑起来时融化了平日的矜持,娇憨宜人,眼角眉梢沁润温暖。
她笑的时候,翘起两个沁人心脾的小梨涡
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多好看。
恨不能拧一下她白嫩柔软的脸颊。
他目光下移,少女肩侧还站了一个人,与她并肩而立。
这个人——宋搬山。
文凤真嘴角的笑意顿时凝滞,眼底雪势渐深,山风裹挟着冰碴子卷土而来。
怎么如此讨人厌烦,哪里都有他。
文凤真重新将目光转回了辽袖。
辽袖注意这道视线,恰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碰。
只是……在看到文凤真之后,她嘴角两个小梨涡顿时消失了,眼底光辉也一下子熄灭了。
她睫毛一顿,出神地唤了声“殿下。”
文凤真下了马车,一袭锦锻面圆领袍,玉带束勒,袖口处墨丝刻金。
收敛情绪的本事炉火纯青,深不可测,不动声色。
她那声殿下喊得疏离,他不介意。
他有的是法子让她喊得更隐秘些。
文凤真抬头,望了一眼宅子,微眯了眼,眼底生出冷色,腕珠抚快了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思敏慧,观察力强,极快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辽袖俯首行礼“见过淮王殿下。”
他进了宅子,淡淡一扫,逢鹊逢秋两个丫头过来伺候前后。
文凤真微微皱眉,抿直嘴唇,略有些不悦。
奶奶怎么也在这里,她身体不好,不能见风,一般不出门的。
二小姐一见着哥哥,略微诧异,随即像只青雀一样跑出来,笑道。
“哥哥怎么来了?”
文凤真挺直腰身,腕珠又快了一分,他不动声色地吐纳气息,分明绵缓漫长许多,像在极力抑制什么。
他眸中的疑惑之色转瞬即逝。
似乎已经意识到不对劲。
文凤真坐在堂上,环顾一周,给老祖宗见了礼。
目光最终落定在辽袖身上,捻弄着腕珠,一动不动盯着她,令人遍体生寒。
他忽然牵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冷浸浸的。
“辽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大晴天,辽袖被他一盯,像被钉子扎透似的,严寒风霜将人冻得瑟瑟发抖,齿根发冷,抵抗不住。
饶是如此,她还是抬头,忍着这股令人畏惧的寒意,绷着嗓音,努力一点点抬起下巴,嫣红的嘴唇,轻轻打着颤。
“殿下,我有东西要送您。”
“嗯。”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捻弄腕珠,愈来愈快。
当初她送他佛珠,是为了让他抑制戾气。
如今他却觉得,这股不耐烦压也压不下去。
他瞟了少女单薄萧瑟的身躯一眼,刻意收敛了压迫感“你说。”
冯祥从外头进来,顾不得抹汗,只想挽回局面。
他一张老脸挤出笑意,喉咙眼儿也是颤的,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心里暗骂进禄坏事。
他拼命给辽姐儿使眼色。
“辽姐儿,东西先别送,您给殿下施针的情谊,殿下都看在眼里,实话不瞒您,您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殿下为人随和大方,一定会满足您的心愿。”
冯祥像笑又像哭“辽姐儿是有福气的,您有什么想要的,您就说呀。”
老祖宗起了兴趣,将翡翠佛珠取下来盘在手里,笑呵呵道。
“原是如此,辽姐儿,我跟你说过,凤真不是不懂事的,他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你想要什么,尽可以大胆说一说。”
文至仪眉眼弯弯“是呀,哥哥本性不坏,你不必这么害怕的,哥哥有什么一定会给你。”
一旁的陆稚玉不由得握紧了扶椅。
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话已至此,她真怕辽袖提出要进王府的事,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不来台,恐怕会答应她。
不会,辽袖已经许了人家,应当不会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