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跟上回的药不一样。”
吴衡正颤抖着要开口,文凤真已拦过了他的话头,眉眼微敛,淡淡神色,无法窥知到任何情绪。
“回陛下,紫阳丸药效过于猛烈,吴衡又调制了新的丹药方子,跟之前的一样,都是固本培元之用。”
皇帝抚了抚眉头,开口“上回的药就很好,我用后觉得元气大振,还得是这个药,不许换。”
皇帝手捻佛珠,一双目光压在文凤真身上“你真的知道朕想要什么?”
文凤真长睫微垂,开口“陛下放心,您要相信道长的话,只要一心问道,修福缘善果,一定会得偿所愿,得修来世。”
他语气极轻,绵缓徐徐,极轻易入了人心。
皇帝抚膝,笑了几声,阴冷地盯着他“哈哈,好,你跟你爹不一样,满朝文武都找不出像你这般的忠臣,朕信你!”
退出了殿门,文凤真站在夜色下,百层台阶前,止住了脚步。
吴衡正瑟瑟发抖,庆幸着又哄骗过一劫,保住了小命。
文凤真声音淡淡,“吴衡,你在道观这么久,真的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吴衡转过身,见到文凤真面无波澜,神色如常,却问出这样的话,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文凤真出了名的不信神佛,尤其瞧不起他这样的道士,他这个问题是何居心呢?
吴衡眼珠一转,笑道“前世今生这个说法是有的,陛下今生一心修道,积德行善,来生一定会修得自己想要的善果。”
文凤真嘴角牵起嘲讽,他抚了抚腕珠,这是从法隆寺再求来的一串,却不再是她送给他的一串。
他吐落两个字“蠢货。”
吴衡一惊,心头忐忑不安,紧张得汗如雨下,文凤真的目光似乎将他整个人看得不能再透。
文凤真睨了他一眼,眼底不耐烦甚至到不屑,明明望着他,却仿佛目空一切,视一个人如最不起眼的蝼蚁,嘴唇轻轻开启。
“天道自私自利,怎么可能给一个人重来一次的机会,除非,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
皇帝年轻时从最危险的夺嫡之争中成为最大赢家,开拓疆域,他英明一世,聪敏多谋,怎会不知丹药于身体无益。
“甚至,他知道长久服用丹药是一味拖垮身子的毒。”
“宁肯服毒,也希望在幻觉中见到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是他太过懦弱无能,才将希望寄托在来生。”
文凤真缓缓将目光收回,不顾吴衡膝盖瘫软,冷汗涔涔,他眼底冷漠至极,风雪覆盖,一字一句嘲讽至极。
“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能活到今日,不是你骗过了陛下,而是陛下愿意自己骗过自己。”
文凤真目光异常冰冷,懦夫才会寄托来生。
而他永远攥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择手段。
水州送来繁密清脆的管弦乐声,文凤真身后跟了清贵的世家子,一路有人替他拂开金光细密的帘子。
众人纷纷起身”见过淮王殿下。”
他身姿峻拔,比寻常文弱的世家子多了几分清直,肤光冷白赛雪,光这两点便足以令人挪不开眼。
下颌线精致,鼻梁高挺,一双凤眸流转生辉,生得极有攻击性的好看,翘起嘴角,却如初雪融化,薄薄的一层霜沿着檐沟淅淅沥沥。
他微微一笑,抬手,客气有礼,眼底疏离至极“陛下已经没事了,换了衣裳便过来,诸位无须担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落座,文凤真眸光淡淡一瞥,不经意地恰好捕捉了她的身影。
一层锦绣帘子里,她落座在一群诰命夫人之中,懂事乖巧,讲话轻声轻气,调子软软的,一扯开笑颜生动鲜活。
诰命夫人们拉着她的小手,聊起的却是——她跟宋搬山的婚事。
“搬山品行不错,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他从小就格外比旁人成熟些,没有一丝浮浪习气,从不去那些胡同巷子,连一个通房都没有,又是年轻的大学士,前途无量,真是难得。”
“我从前跟你娘亲读过同一间书院,可惜她走得早,若是看到你觅得好姻缘,一定会高兴的。”
“说这些做什么,要不说老祖宗眼光好,给你挑了搬山,京里那些风风光光的世家子,譬如谢明之流,瞧着人模人样斯斯文文,背地里,哼,身边不清楚的女子就没断过,这要做了他家的主母,后宅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这帮鄙陋浅薄就知道聊丈夫孩子的女人,聒噪。
文凤真落座,不动声色地抬腕,将酒盏一饮而尽。
望着她的笑脸,他蓦然心头一沉。
耳边竟然响起少女的抽泣,一遍遍地说“陛下……臣妾心口好疼……”
“陛下……您让臣妾死了吧……”
深夜的宫殿,年轻的新帝将少女抱在怀里。
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青丝黏湿在脸侧,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脚趾头蜷缩,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指尖掐得清白交加,唇瓣咬出一排齿印。
她疼痛难忍,将他的手指咬得血肉模糊,才缓解了一丝。
少女喘气急促,连哭声都越来越虚弱了,意识模糊,几近晕厥。
“陛下,我好疼啊……”
她像只小羊羔,单薄的身躯瑟缩颤栗。
眼睫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眼眸已经睁不开,泪水糊面,将脖颈下的里衣打湿了,手脚开始痉挛发凉,一摸过去冰冰的。
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新帝暴躁地指着太医“无能!留着你们这帮饭桶有什么用!”
太医颤颤巍巍抬头,冷汗直流“回陛下……我们阅遍古方,已经找到了暂缓心疾的方子,只是……”
文凤真心口似乎隐隐作疼,他低头,面色苍白,按紧了酒盏。
宴席上,谢明头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紧张问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文凤真饮了一盏酒,略微缓解心悸,不耐烦地开口“无事。”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声音,那时候,她到底该多疼呢?
辽袖身子有什么病吗?又是因何而起,为什么他不知道。
谢明大大咧咧靠坐在椅背,挑眉,瞥了一眼文凤真“上次我瞧见宋搬山在值房时无意间露出了一角荷包,绣着小山呢,真是稀奇,宋大公子这样不知趣的人,什么荷包这样重要,贴身放着,仔细妥帖的样子,酸得很,只怕心上人送的。”
“就你眼神好。”
文凤真抿了一口酒,一眼扫过去迫人的威慑。
不可能是辽袖送的,她的绣艺怎么可能拿出手。
梦里让她绣个剑穗,都不情不愿的,送了个憨傻的小老虎,饶是如此,还是无奈地挂上了。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想,吩咐死士去查的事也不知进展如何。
他知道南疆的蛊毒很厉害,倘若给女子种下,便会忘却心上人,移情别恋,宋搬山用此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文凤真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绿色绸带,眼底寒意渐深。
他记忆里极好,前一夜,追踪宋搬山的探子给他汇报一日去向,事无巨细,他过耳不忘。
宋搬山在铺子买的绿绸带,这么恰好就出现在了她头上。
真是郎情妾意啊。
谢明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深山之处见竹林啊。”
文凤真抿直嘴唇,似有冰碴子呼呼拍打窗格。
他有底牌。
底牌便是不能轻易揭开,一旦开启便索然无味,必胜的底牌。
他望了一眼帘子里的人,心口悸动依然未平。
方才耳边的声音一遍遍微弱地喊着心口疼,可怜无助极了,辽袖怎么会心口疼呢,给她请案的吕太医从未说过。
宴会的胡姬正在献舞。
辽袖喝过两盏薄酒,身上略带了淡淡酒气,起身去一旁的侧阁换衣裳,雪芽去拿换洗的新衣裳。
云针侍候在身旁,她叫云针松一下襟扣,叫了两声,却没人答应。
辽袖正疑惑地转头,宫灯忽然熄灭,窗外透来一轮皎月的薄光。
她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不太适应骤然的昏暗,揉了揉眼眸,不敢轻举妄动。
“云针……”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她手指蓦然握紧了木桌边缘,乌发铺陈,绸缎般光滑地落在腰身。
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白雪甜梨香,她嗓子发紧,被盯得气息不稳,额头冒起细密冷汗,心跳莫名颤栗,血液在皮肤下迅速升腾,不可控制地滚烫灼热。
这股香气是殿下的气息,他怎么会在这儿!
“辽姑娘,太医说你病了。”他轻轻启口。
落在这双不可揣摩的目光下,她唇瓣微张,莹莹浅薄的一层樱色唇脂,光泽透明,愈发显得唇瓣饱满,叫人想用指腹剐蹭下来,再捻抹在她身上……